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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找了墨许久,他不在自己的住处,却懒懒地伸展在一块黑褐的泛着清冷的光的岩石上,要不是我细心,几乎发现不了他。我游过去,他没有理我,表情严肃地想着他的心事,又是矫“唉!”我叹了一口气,一个转身,卷起一朵大水花“啪”的一下,击打在墨脸上,墨摇了摇脑袋,周围深绿的海藻剧烈地晃动起来,躲在里面的小鱼小虾惊恐地四处逃散。
“雪,自己玩去,别烦哥哥,哥哥还有事。”墨心事重重地对我说。又喃喃地道:“二月二,明天就是二月二了。”
我窜过去,用额头抵着墨的下颔:“什么事嘛?告诉我,我帮你啊!”“你还太小,帮不了哥哥的。”
“我不小了,都已经六百岁了。”我嘟着嘴说,墨总是说我小,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什么都不让我做,他也总是说这是敖交待的命令,他不能违抗敖的命令。
墨不理我,我只有在他身边游过来游过去,很是孤单。其实,我一直都很孤单,在这深深的东海里,谁会和我嬉戏玩闹呢,除了墨,我们没有别的同族,可是墨,从来都很严肃,也从来都是忧心忡忡的,特别是现在。
东海很大,我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尽头,偌大的东海里,如今只剩下我和墨了,四百年前,敖还和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总是忧心忡忡的好象是敖,他总是要完成很多被交待下来的命令。完成任务的敖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事了,他把我唤到他身边,忧郁地看着我,也许在忧郁地想着墨,我嫌他太闷了,不理他,转着圈子追自己的尾巴玩。
我转着圈子玩累了,就把额头抵着敖的下颔,腻着他:“父王,我很闷啊,陪我玩一会儿吧。”
敖蹭着我新长出来的小角,我听到他心疼的声音:“雪,父王太累了,不能陪你玩了,你要乖,要听墨的话。”又长长地叹一口气:“你真的还太小了,父王还没有来得及照顾你,你以后要学会忍受孤单和寂寞,任何一条龙从来都是孤单和寂寞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整个身子都埋在敖硕大的蜿蜒的身躯里,我听到敖温暖的有力的心跳。
敖走了,离开了我和墨,因为一方水域只容得下一条成龙。敖说,他真是太累了,有几千年了,他都记不清了,从井里、池里、湖泊、江河最后到东海,他兢兢业业、惟命是从,没有办错过一件差事,也才有今天的终成正果,他该知足了,有多少条和他一样忠于职守的龙,只因一星半点的闪失,轻则永守浅井深潭,重则已在剐龙台上魂飞魄散了。敖是驾着祥云走的,在接到天帝诏书的那一天,他是到天上享清福去了。那天,墨一千五百岁,我两百岁。墨正式接管了东海兴云布雨、司水理水的神职。
我看见墨接过诏书的庄严和神圣,也看见他眼里的踌躇满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接过这神圣的使命,在某个江河湖泊,这是身为龙,不可推却的使命和责任。只是,他们不觉得太寂寞了嘛,不是一天两天的寂寞,是几千年的寂寞啊!
这世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一条龙,所有的水域都是龙的管辖范围,每一条龙都是龙王,四海龙王、五方龙王、诸天龙王、清净龙王、大地龙王、法海龙王、三十八山龙王、二十四向神龙王、天星八卦龙王,他们镇守在渊潭池沼、湖海河川之中,有行云致雨之责,也有守土之责。从他们成年开始,他们就守着一方水土,守着一方的黎民百姓。他们受到万民的景仰,独自要面对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单,况且那种景仰也只是在他们行雨之时,风调雨顺的年节谁想得到他们呢?
我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已经有几百年了,身子越长越长也越变越轻了,墨在慢慢教我御风而行的本领。敖走后,墨对我的管教越来越严。他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必须学会一条龙所应该掌握的所有本领。我不知道一条龙需要掌握多少本领,就象我不知道墨有多大的本领。我只知道墨是和我不一样的龙,他不是一般的龙。他一身漆黑如墨,双目精光四射,身体矫健如飞,他是骊龙,千龙一骊,他是我们龙族的珍品。以前听敖说过,连天帝也听说了他,还传唤到上天,倍加赞赏,天帝非常的喜欢墨。
我曾拐弯抹脚地问过墨天帝都对他说了什么,墨笑而不答,他说,没有建树,不值一提。
这件事着实让我伤心了一阵,我想,天帝为什么不传唤我呢,我不是也很漂亮嘛,全身雪白晶亮,小珊瑚一样的龙角也很可爱啊!最可气的是,我和墨一母同胞,他是骊龙,而我只是一条普通的小白龙。
我还撅着嘴去找敖评过理,敖搂着我呵呵笑:“傻丫头,墨乃是天地日月精华所孕,千龙一骊不假,可也是千年一骊。骊龙不同于普通的龙,功德圆满后可位列仙班,得享仙福。不过。。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敖欲言又止的。
唉!反正我是享不了仙福的了,所以我要在我没长大的时候,拼命地玩,不顾一切地玩。我不想整天跟着墨巡视他的疆土,看他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也不想呆在连每一个扇贝都清楚的东海。我常常偷跑出去,趁墨不在的时候。
我会踩着云,慢慢地飞,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凉爽,但更多的时候我会在东海边上的陆地,感觉积聚阳光的细沙流过身体的温暖。我不敢到再远的地方去了,墨告诉我,人间烟火盛的地方都是妖孽横行的地方,我的法术还不足以保护自己。虽然平时我也会和墨闹着小别扭,但真的离开了墨,我还是害怕,我知道,现在敖不在了,能够保护我的只有墨了。
我只是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东海边,我竟然会遇见一个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这样的遭遇是不是要改变墨的一生。
二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时间有时候对我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记得我又偷偷地溜到东海边,正准备尽兴地好好地玩一会儿,就看见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地移过来,还没移动几步就“扑”地倒下了。
我好奇地贴着沙面游了过去,阳光真是很好,能感觉到肚子底下都是暖烘烘的,金子一样的阳光照在我的鳞甲上闪闪发光,我漂亮的尾巴随着我的身子摆来摆去。
我慢慢地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满脸风尘地躺在沙滩上。我围着她绕了两圈,还不能确定该把她怎么办?
她的双眼紧闭着,嘴唇干裂出道道血丝,头发散乱地掩住了半边脸,海藻绿的布衣布裙露出几处不大不小的破洞,衣服倒还是干净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好象长途跋涉的样子,怎么就到了这杳无人烟的东海边,一大堆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
我忽然听见轻轻地呻吟声,竟然被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就游到旁边的岩石堆里躲起来。怪不得墨说我的胆子是最小的,怎么看都不象条龙,倒象是东海里的扇贝,一遇到点儿小状况,就急忙躲进贝壳里。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让“呯呯”乱跳的心安定下来,我怪自己太没用了,连个人都怕。我从岩石边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那个人又没有声息了,死去一般。看来,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躲在岩石后面磨蹭了半天,我终于“走”出来了,渐渐靠近那个躺在海滩上的人。还离得很远,我就闻到她身上隐隐的气息,真好闻!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也不是尘世的任何香气。是风霜雪雨的味道,是江河湖泊的气息,对这个人我竟忽然有了一丝亲切感。
我开始小声地“喂”她,她不理我,然后开始大声地叫唤,她沉默依旧,我用“手”推了推她,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只有扯她的耳朵,揪她的鼻子,打她的脸。她终于动了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把眼睛张开。我看见一池深潭,象是有贬人肌骨的寒,又一下子暗淡了。
只一瞬间,她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要喝水呢。我先把她轻轻地挪到岩石边上,让她靠在哪儿,就匆匆地去找水了。她有气无力地靠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块上,好象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马上被海风吹走,我竟然有点担心她。
我在海边找到一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大螺壳,盛了海水,颠颠地捧着回来了。我把她扶起来,缓缓地把海水喂下去,她竟然喝了很多,象渴了很久的花草,慢慢地就有了生气。
喝完水,她把螺壳递给我,低声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我呵呵笑着:“不用谢我,海水到处都是啊!你好点儿了吧?”
她点点头,抬眼向四周看了看,满脸的疑惑,忽然就变得激动起来,她扶着我的双肩,颤着声音不停地问我:“这儿是东海嘛?我真的到了东海嘛?”
看她激动的样子,不知道她到东海来做什么?我大声对着她说:“是啊,这儿是东海了,你没看见嘛,前面,前面都是东海,没有尽头的东海。”
她不相信似的,脚步踉跄着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望着阳光下金光灿灿一望无垠的东海,喃喃地说着:“我。我真是到了东海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到她的身边,好奇地问:“你到东海干什么啊?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请东海龙王!”她坚定地一字一字地说。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不再不停地摇晃头上的羊角辫。
“我的家乡已经很多年不着一滴雨水了,河川断流,草树干枯,赤炎千里,我们用很多方法请过各方各地的龙王,可是都没有用,我们快活不下去了,我们只有来请东海龙王。”她的眼里盈着泪,就要掉下来了,海风吹着她,就要把她吹走了一样,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露出一点点的微笑,好象陆地上才开的花儿,她笑盈盈地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呢?”
“哦!”我扯着头上的羊角辫,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我告诉她,我住在海边的渔村,墨出去了,所以就一个人出来玩了。我还告诉她,墨就是我哥哥,我是雪,他大我很多很多岁,他总是很忙,他没有时间陪我玩。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好象要把长久以来的孤单都说完。
她静静地微笑着听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的真身是一条龙,一条今后需要沉默需要负担使命的龙,我不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而且,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停下来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她要守在海边,为她的乡亲父老祈雨祈福,直到请到东海龙王施雨为止。
“可是龙王并不是那么好请的。”我知道在民间久旱不雨的时候,人们总会用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请龙王施雨,他们认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了龙王,致使龙王震怒才久不行云布雨的。他们哪里知道,天帝雨禁森严,何时行雨何处行雨均有诏令圣旨,没有一条龙敢擅自行雨,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欢天喜地的求来了龙王施雨,其实是因为求来了一纸诏令,可是天恩难测,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她找到一块平坦的沙地,对着海的东面叩拜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凡人都是这么来求诸天神仙,八方罗汉的,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仙是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即使有仙人被感动了,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她在求东海龙王,是在求墨,可是墨不会知道的。
我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裳告诉她:“不要再求了,龙王是不会知道的。”她没有理我,还在对着渐渐暗淡下来的东海默默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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