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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贵芳愣了下,随即笑道,“你嫌我?一会你吃的也是这个。”
春三四月青黄不接,晚饭是一大锅清粥,还有一碟咸菜。季东海胃口大,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鼓得高高的,却还是没吃饱。孙抗美捧着碗,默默帮他点数,等季东海放下碗时一共喝了十八碗。钱贵芳注意到孙抗美始终没喝几口粥,估计他还在犯恶心,凑在杨廷榕耳边把刚才的事告诉给她听,“粥半夜面黄昏,不用到半夜就能饿死他。”
到了睡觉的时候,孙抗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来到船头,黑暗中依然能看到波光粼粼,这是黄浦江。背后传来个声音,“想跳江?黄浦江上没加盖子。”
是钱贵芳。
孙抗美皱了皱眉头。他一直纳闷,杨廷榕和蒋国欢,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一个家族是几代富商,怎么会和钱贵芳这种村姑谈得来,难道环境改变了她们,她们已经习惯粗俗的现实。
钱贵芳把一小块东西塞进他手里,“给,雪片糕,只有这么多。”
孙抗美想推回去,钱贵芳已经飞快地转身回舱,临走还扔下句话,“到什么山砍什么柴,活着才最要紧。”
第二天天还没亮,每人拎着两只箩筐和一根扁担上岸了。
杨廷榕的母亲秦伊恬在上海工作,每年这时候已经帮她积好些垃圾。她和蒋国欢、钱贵芳先去把那点“存货”担回来,好在主要是蚕豆壳和煤灰,看着多重量却没多少。
三人边走边说闲话,蒋国欢说,“你们猜葛斯熙爸爸干什么的?”不等她俩回答,她主动揭晓答案,“下乡办主任。”
杨廷榕早就怀疑过葛斯熙的“地主”成分,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蒋国欢说,“他爸上任第一天,把自己一对儿女从厂里叫回来上了山下了乡,葛斯熙去了本地条件最差的梅东,他姐姐去了苏北。”
钱贵芳说,“他倒是个好干部。”
蒋国欢说,“有什么用,才过几个月已经被拉下台打倒了。”她看了看左右,小声地说,“说他走刘路线…这年头谁都朝不保夕。”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片,她们沉默下来。
☆、聚散
杨廷榕没下乡前,每年都带妹妹去母亲家过寒暑假,对上海熟门熟路。她领着另外两人抄近道走,经过淮海中路时蒋国欢认出其中一幢楼,“榕榕,你寄娘还住这吗?”杨廷榕摇头,“她们全家在江西。”
寄娘的最后一封信是前年来的,写得很简单,只说她大女儿被退婚后精神有些失常,竟然跑到街上拉住陌生男人不放,家人极为苦恼。杨鸿生看完后放煤炉里烧了,没敢回信,怕被火眼金睛的群众看到,又是条抱怨新社会的证据。
记忆也有生命,随时光流逝淡去老化,但杨廷榕心里的寄姐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她弹罢李斯特的“钟”,回首对大家一笑。那次也算寄姐的及笄仪,过后杨廷薇念叨足足半年,要求将来父亲给自己办同样的餐会。其实那时世道已经不对,但每个人都强颜欢笑,既然留下,后悔也没用,还不如努力寻找生活的乐趣。
秦伊恬现在住在小弄堂里,钱贵芳抬头,看到被两边楼房夹出来的一条天空。在天与地之间,有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还有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目光的邻居。有个大喉咙叫道,“梅宝,你家乡下亲眷来了-”
钱贵芳跟在杨廷榕和蒋国欢后面,钻进一个小门洞。她眼睛眨了几眨,才习惯楼底的黑暗。木楼梯响了又响,最终脚步声停在二楼,“上来。”楼梯比较窄,向上转了好几个圈才到一扇小门外,旁边是灶间,两个中年女人在烧泡饭,回头打量她们几眼,“梅宝,你乡下阿姐总算来收掉那些垃圾了。”
杨廷榕的弟弟秦梅宝嗯了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小门,门后入眼即是只马桶,然后右边是条更窄更陡的木楼梯。少年当先爬上去,钱贵芳愁眉苦脸走在最后,生怕自己的份量压垮这条吱嘎作响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里一外两间,外间有张小餐桌,两张凳,还有张小床。秦梅宝理也不理她们,自顾自从床头柜里掏东西。杨廷榕招呼两个朋友坐下,自己坐在小床边上。她屁股还没挨着床边,秦梅宝蹭地转过头,“不许坐我床上,脏不脏啊?”
杨廷榕愣了片刻,脖子都热了。钱贵芳腾地站起来,被蒋国欢拉了一把。
蒋国欢起身,和钱贵芳挤在一张凳上,“榕榕你坐。”杨廷榕坐了下来。蒋国欢笑眯眯地问,“梅宝,不认得我了?蒋家阿姐,你小时候抱过你,你还在我身上撒了泡尿。”秦梅宝没吭声,过了阵子把几只布袋放在餐桌上,“姆妈昨晚去厂里开会没回来,这些是她关照给你的,这包是萨其玛,那包是万年青饼干,还有件毛衣是她打的。”他嘟着嘴一口气说完,“垃圾堆了好几天,都发臭了,快点拿上东西走吧。”
三人担着垃圾往外走,钱贵芳感觉到上空又有盯着她们的目光。她猛地抬头,和对方那个中年妇女对看近半分钟,后者丢了句,“神经病。”人却缩回去,嘭地关上窗。钱贵芳呼出口气,“国欢你干吗拦我,我本来想好好教训他,哪有做弟弟的嫌弃阿姐的道理?”
蒋国欢说,“他小屁孩懂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在榕榕面上不和他计较。”
杨廷榕感激地看了蒋国欢一眼,再怎么说,秦梅宝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要怪只能怪社会,硬生生把夫妻分成两种人,姐弟隔绝成路人。她也不怪母亲,幸亏秦伊恬见机得早,带着小弟回了上海,还拿到个工人成分。不然陪绑在一条船上,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沉下去,不比现在好。她从包里掏出几颗大白兔,“来,甜甜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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