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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第2页)

纵队在大山里与敌人周旋时,胜算并不多。当时正处于最危险的时期,敌军整合了几个师的兵力,如数压到了东部,想一举歼灭这股红『色』力量,不留后患。纵队不得不化为几个支队,分别在不同的地区牵制和『迷』『惑』敌人,尽量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段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待战争的大局有所改变,敌军的主力部分南撤之后,前线的巨大压力才算得到了一点点舒缓。这以后纵队又有了战略和战术上的主动『性』,在山地和滨海荒原整个一片开阔的地域与敌人展开搏击,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占领了经济与战略要地,是海边小城的实际控制者。但是最艰难的岁月在这之前,即纵队在大山里活动的那个时期。当时脑机关一度与前线部队分离,只有一个分队与部分领导驻扎在海边荒原上,这里无边的林野和错综复杂的沙丘链、间杂在其中的海边村落,也就成为最好的生息地。

机关上的领导人大部分时间并不在一起活动,他们要分别去各自分管的区域,都有相当繁忙和危险的工作要做。警卫长的小分队是一帮忠精顽强的青年,个个经受了严酷环境的磨炼和考验,在忠诚和勇敢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些人都是贫苦子弟,几乎是清一『色』来自南边省份,是老区的孩子,执行起任何命令都不打一点儿折扣。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那个极端严峻的时候什么状况都能出现,背叛是极有可能生的,人和人之间除了极度的信任就是极度的怀疑,总是在这两极之间摆动。如果听说某人被叛徒出卖或投敌了,牺牲了或『自杀』了,用不着半点儿吃惊。

当时几位长中的一位是刚从上边派下来的,初来时只是几个领导人之一,不久升任主要领导即书记,因为原来的书记在一次突围中牺牲了。这个人像几位长中的另外两位一样,有国外学习和工作的背景,但以前与其他几位并不熟悉。随着斗争越来越激烈形势越来越危险,组织内部的关系也紧张起来。书记当时的化名为“沙青”,人们只称呼为“沙”,对其命令严格遵从。因为按当时的纪律和工作规则,一旦生了什么问题未能取得统一意见,出现了最棘手的局面时,沙本人拥有“最后决定权”。也就是说,这种权力巨大而且无可置疑,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沙与上边保持直接联系,这种联系的紧密与非常渠道,许多时候是不容他人置喙的。这是冷酷的斗争环境所决定的,在当时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生存与死亡的较量,其结果有时就取决于一念之间。

沙是一个话语很少的人,年纪轻轻却异常内向和成熟,苍白的脸『色』泛着一层蜡光,眉『毛』粗而短,长了一双阴沉的眼睛。由于没有时间也无心整理,他的头通常很长,所以警卫人员最熟悉的形象,就是一个长芜『乱』披着大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人。没有人敢与之开一句玩笑,也没有人与之交流什么,这个人本身更没有与他人说话的欲望。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在思考全区乃至于全国的和国际间的重要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致命的神秘的,是一般人也包括其他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交流的必要了。有一次一个警卫员甚至听到了他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自语,只言片语立刻让其进一步增加了神秘感和恐惧感这人使用的是外语!自言自语时尚且要用外语,可见他头脑中转动的问题是何等陌生而巨大……警卫是一天到晚保卫他的人,两人一组日夜不眠,其使命就是准备在某一时刻为了这个在屋内踱步的披头散的人献出生命,而且会毫不犹豫。每个人都明白这种献身的光荣『性』和必要『性』,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

其他长如果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这里,也要带来自己的随身警卫,但数量要略少于沙的。一般长会带三个警卫,但这三个人也是铮铮铁汉,这是不必说的。这些随长赶来的警卫人员通常与沙的警卫班战士都认识,并且相互友好亲切到了极点,他们许久没有见面,一见面就拍打亲近,开开玩笑。但关于长之间,特别是沙的一切事情也包括生活细节,是绝对不能议论的。警卫们只相互谈论他们之间的事情,那纯粹是个人的私事。

脑机关在沙这里开会,有时一次会议要一口气开上十天。可见长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多么重大、多么繁杂,以至于极少休息地紧张讨论上半个月。警卫们离得近了会听到长们在激烈地争吵,这几个人都是争论的好手,他们大多互不相让,有时还要弄到拍桌子。沙的声音不高,可是最沉最重,这个人总是动不动就打断其他人的谈话,像扔石块一样抛出一句,将对手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一旦对手反过劲儿来,就会生更剧烈的争吵。警卫们在最紧张的时候甚至要怀疑这些人马上就会干起来——当然这种担心都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争执再凶,也是对事不对人,是为了整个战局、为了对纵队作出的某些决定。至于纵队,警卫们极为『迷』『惑』的就是,这里远离前方,长们在这个角落里作出的决策,又怎么能指挥那里的行动呢?要知道战事每时每刻都在生变化啊,稍有一点儿情报上的耽搁以至于误会,就会铸成千古大错啊!可是关于纵队的一些决定仍然在源源不断地作出,并且以密码电报往前线。而纵队上的长也是脑机关的成员,他们只是由于要留在前线指挥战斗,这才不能赶过来开会。警卫们弄不清这些长们相互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分工和辖制权,只是听着没完没了的争执,担惊受怕。说实在的,警卫们最怕的就是长们聚到一起开会了。

长们在一起的最大危险,当然不是几个人之间生的争吵,而是来自外部的敌情。那时形势实在难料,一天之内就有预想不到的变化,有时半天时间就要将驻地转移两次。往往是正开着会,一个消息传来,长们立刻就要动身开拔。所有的家当也不过是几只大木箱,里边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最沉的就是一些书籍。几乎每个长都有一些书,这是他们最舍不得丢下的宝贝。时间长了,警卫们都认为长差不多也就等同于书籍。特别是那个沙,他的书要比一般人多出两倍,所以他才是拥有最后决定权的人。至于说开会的争吵,大家都现,沙除了与别人声音上有所差异,再就是这个人会时不时地扔出几句外国话。而其他人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一般情形之下,几位长的警卫人员是固定的。但沙做了第一领导之后,除了自己的警卫班依旧不动之外,其他几位长都进行了交错互换。至于说为什么,这是不能问的。沙的警卫班长同时也成为沙的生活秘书,负责吃喝拉撒睡,并且还要代他传递一些重要指示。一位二十三岁的姑娘是打字员兼长内勤,长得面容姣好,也是从老区来的,是原来的书记最信任的人。那个长待她就像父亲一样,长的死让其痛不欲生,她不停地哭了一个多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差不多一直是肿的。这就让新任长沙不太高兴。当有一天她又哭哭啼啼地记录他的口授命令时,终于惹得他火起,猛一拍桌子问了句“够了,你还准备哭到什么时候?”她立刻不哭了,说“长,我错了,请您继续吧。”谁知沙仍然紧紧盯住对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准备哭到什么时候?”她这一次真的慌了,大张着嘴巴看着他,说不出话。他再次追问“什么时候?”她咬紧牙关才蹦出两个字“今天。”“今天什么时候?”“……现在。”“那好,咱们继续吧!”

以前打字员经常为原来的长洗洗衣服晒晒被子什么的,现在仍然为沙做这些。沙与她没有一句工作之外的话,也从来不问她任何生活上的事情。而以前的长闲下来会问起她的家里人、想不想家以及其他之类问题。沙总是在她一件接一件做着手里的活计时有些焦急和不耐烦,不停地看表。她给他打扫了床铺,将上面的草屑和掉下的扣子烟头之类捡起——她感到奇怪的是新的长竟然如此邋遢,床铺上什么东西都有。当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做着时,沙就说“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以后这床铺不需要你动了。”她“哦哦”应着,退了下去。但是她仍然要在长忙过一天之后为他整理一下室内,就像以前一样,只要看到他开始在窗前抽烟、眉头舒开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把刚刚洗好的衣服什么的送进去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海边一带出奇的热,所有人都只能穿很少的衣服。警卫班的人有一半以上打赤膊,连着装一直比较严格的沙也不得不换上了短裤和一件小背心。打字员穿了一条花裙子,上身是浅紫『色』小碎花洋布衫。她记得这身衣装曾经让原来的长好好夸奖了一番。她坐在打字机旁,沙在慢慢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地口授,语流不畅。她现他近来常常这样,仿佛有什么事情再也拿不定主意了。有一次她好像听到了沙在重重地喘息,人离得很近,因为他身上特有的那种烟味混合了男『性』的某种怪味变得十分浓烈。她这时候总是低着头。可是这一次的气味实在太呛人了,就稍稍抬了一下头——只一瞥就让她吓了一跳——她清清楚楚看到,或者说准确地意识到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胸部,而且那目光已经穿越了薄薄的衣衫,刺得人疼!她害怕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会看错,对这双阴阴的眼睛真是太熟悉了……她的身体不安地移动了一下,也许是侧了一下吧。也就在这时,沙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把头扭向了一边。接着他还是踱步,不过这时的踱步声变得沉重有力了,那简直是在跺脚。她一咝咝吸气,身上害怕得打颤。

就在第二天,沙像大病了一场,耷着眼皮,却是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以后除了打字这种必需的工作之外,她不能再进长的房间了。她口吃起来,问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其他一些日常杂务怎么办?沙垂着厚厚的眼皮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改由警卫班长肩负起沙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务,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较前密切了许多。这位班长是一个脸『色』黝黑的粗壮汉子,平时不言不语,脾气多少有点儿像沙。他来自北方大山一带的贫苦之家,自小失去双亲,参加队伍后即把这里当成了家,把上级长当成了父母,执行所有命令绝对分毫不差。

每次长们开会争执时,警卫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靠近开会的屋子,这就是班长。他有时听到剧烈的争论手心就要冒汗,一直冒到会议结束。他现每次散会后,沙的脸『色』都苍白极了,就像一张陈旧的糊窗纸似的,而且呼吸急促,需要立刻躺到炕上歇息。他赶紧为沙拧干一块热『毛』巾,为其敷上额头。他的手挨近了长时,觉得这额头烫得像火一样。他害怕了。最激烈的会议之后,如果没有更要紧的事情,沙会一直躺在炕上,并且一整天里不起来吃饭。这会儿只有班长知道,长躺在那儿,其实并没有休息,而是在深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整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大事、未来的前途,都押在这个身躯瘦削单薄的人身上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有忍不住的怜惜和敬佩。

那个电报员姑娘有时要把一些急电送给长,这就免不了要在长休息的时候去那个房间。这会儿是班长最头疼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行——尽管他自己不识字,可按规定他是不可以接触机要电报的,所以也就不能由他转交这张灰『色』的纸片。他每次都咬住牙关,一边放其进去,一边小心地倾听里面的动静,最害怕和担心的就是长因为这种打扰而怒。还好,每一次都算顺利,屋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异常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凌晨两点又来了急电,当她匆匆赶到门口时,班长实在为难了。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放行。他知道这个时候长正在熟睡,长已经忙了一整天外加多半夜。他侧耳听着,里面先是咳嗽,接着是几声“嗯嗯”。沉默了许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样大约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尽管是压得低低的,他浑身的『毛』还是竖起来了。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他抓紧枪杆一低头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一生都搞不明白——姑娘的脸侧向了一边,肩头一耸一耸;沙坐在床边,像肚子痛似的双手按住小腹,出了若有若无的呻『吟』……“长,我……”沙头也不抬,向他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走吧。”他刚转身还没走上两步,沙又喊住了他“你,把她也带走。以后,以后就由你亲自、把电文、送进来……”

就在一次长达三天的长会议之后,一股敌军突然包围了驻地。好在当时正是初秋,荒滩上林木茂盛,警卫班在熟悉地形的老乡帮助下,迅把长们转移了出去。这次会议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尽管刚刚逃入沙丘灌木林中,惊魂未定,就在沙的主持下继续开起会来。这次野外会议生了最激烈的辩论,沙的情绪无法控制,由于没有桌子可以拍得啪啪响,他就拍打面前的沙子,每一次挥手都要把一些沙子甩到半空,以至于有几次『迷』了其他长的眼。大家不得不坐得分开一点儿。可是沙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一次次往前凑近,真正是咄咄『逼』人,将外语和骂人的粗语混杂一起,令人畏惧。争执实在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后沙大口喘息着站起,望了望远处,又坐下来。大家都知道争执结束了——沙要行使“最后决定权”。果然如此。沙垂下厚厚的眼皮,从低哑的嗓子深处吐出几个字“这样吧,不争了。”

各位长离去后,警卫班开始寻找新的驻地。形势吃紧,这可能是一年来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前方战况十分不妙,纵队里不断传来最坏的消息,不是重要的指挥员牺牲,就是某个支队冒死突围的惨烈。海边荒原之大,竟然没有了脑机关的立足之地。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河口附近的几间颓屋,这是前些年的渔人留下的,现在已经塌了大部。警卫班苦苦收拾了半天,这才勉强让沙等人住下。这个驻地可以得到较长时间的利用,因为这里地处河海交叉地带,大片的红梢河柳长得茂盛极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安全转移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在新驻地这儿,沙一天到晚阅读,好像忘记了其他一切危险,也忘记了前线的事情。班长前后几次把电报交给他,他只有一二次草拟了回电。大约是半月之后的一天深夜,约莫凌晨一点左右,沙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班长有些吃惊,刚要说什么,只见沙示意他进屋。他赶紧跟了进去。沙从枕头下抽出一张不大的纸头,上面是几行字,最下边是一个签名。他估计是沙的签名。他不敢肯定,因为他不识字。沙按住这张纸头儿一字一字念道

“……尽行使最后之决定权,解决某某及其同伙,果断执行之,就地……并将结果密报……”

班长听不明白。待沙向他解释之后,他差不多吓呆了。沙明确无误地说上级命令,立即逮捕并就地处决三个人,连带他们下边三位同伙,共计六位。这六位全是钻到我们队伍中的最阴险的敌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需要他行使最后决定权处治,不可有丝毫疏失。班长结结巴巴说“可,可他们都是长啊……”沙阴着脸说“不,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了。你的任务是马上执行——立即、赶快、迅、铁拳——集合警卫班,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班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一边咬一边点头。

“你以驻地开会的名义,通知这六个人迅前来。随从人员到达后要立即下掉武器,并宣布一个新的纪律。”

“可是,我,我怎么让警卫班全体人都、都执行这个命令?”

沙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那张纸头儿“你让识字的宣读一下。”

“嗯,好……”他取起了纸头儿。

沙又上前扳住他的肩膀,一字字严厉叮嘱“宣、布、一、个、纪、律——待命令传达到全体警卫之后,你要随即将这个密令烧毁,不可存留一丝一毫,切切!”

班长满头生出了豆大的汗粒,握紧枪杆大声说道“是,长!”

出了这个门,他现自己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了,头有点儿蒙。他仰脸看了看天空——一天的繁星在不停地闪烁,弯月就在那儿垂着。嗯,这里一切如旧。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抖,也明白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噩梦。

回到班里,他按照沙的指示一一做过。众人大睁惊目,他就伸手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再没人吱声。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人都在做着可怕的准备。给那六个人的会议通知已经设法送出,估计他们将在第二天上午前后抵达。这些人抵达后,随行警卫人员将立即与之分开,他们将分别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外出。如果有人提出要见长沙,就称沙已经外出执行特别任务,需要天黑才能赶回——会议大约要推迟到午夜才能正式开始。

一切都如设计好的那样,只是六位赴会者缺了一位,其余都在第二天先后抵达。几位长万分焦急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几次出门都被警卫们严厉制止,并被告知形势极为险恶,长沙指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直到他的归来。五个人的随行人员也分别待在了不同的地方,同样不得随便离开。

天黑下来。风起了。无边的红梢河柳在风中搅动。越来越猛的风把沙子扬起来,天空有点儿昏沉沉的。星月开始隐匿。一阵阵大风呼啸声夹杂了沙子的扑打,再掺着轰轰的海浪,让关在黑屋里的人头梢都竖了起来。那五位赶赴会议的长,还有随从们,终于不安起来。其中有一位长隔着窗户向警卫们令,命令他们打开房门。令这位长吃惊的是所有持枪者都充耳不闻,表情冷峻,连眼睛都不转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晨一点,先是警卫班长咚咚跑起来,接着所有持枪的人都呼一下围住了房门。他们子弹上膛,哗哗拉响了枪栓,然后猛地把门推开。“你们要干什么?怎么回事?”黑影里有一位长出了厉声质问。没有一声回答。那位长习惯地去腰上拔枪,『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武器在刚到驻地时就被警卫班代为保管了。所有反抗为时已晚,几个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喊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拥而上的警卫就扭住了他们,然后用手巾麻利地堵住了嘴巴。每个人都给倒剪双手,五花大绑,然后一溜儿押出了驻地,一直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深处走去。

在河口左侧的一片寸草不生的淤泥上,五个人给推在了一块儿。他们一开始拼命挣扎,用身体撞击背枪的人,警卫们只得捆住他们的腿脚。这时又有人扛着两把大砍刀从后面赶来——为了防止枪声暴『露』目标,这次要使用砍刀。

《外祖母的故事》

“那个古怪的年头比长『毛』造反还厉害。七八个草头王都叫司令啊,他们连起手来像拉网一样,一遍遍在海边、在平原,在南南北北这么一大片地方拉过来拉过去。成天劫掠,鬼哭狼嚎,老百姓死不了也活不成……”

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时,我就趴在她头上的树桠上,从上往下看着。她的白下有一个深凹,母亲说那是被老『奶』『奶』的木槌打的。我从树上滑溜下来,抱住她的脖子。这时候她就不再干活了。我缠着她讲故事,讲啊讲啊,讲个天昏地暗才好。这是我赖以生存的粮食。不吃饭可以,不听故事可不行。我会赖着不走,不回茅屋。妈妈喊我了,接着又喊外祖母。父亲不在,父亲如果在旁边妈妈就不敢这样喊我了……“我讲我讲。今天啊孩子,今天我要讲的是一桩怪事,是这里上年纪的人都知道的事呢,不过他们都闭上嘴巴不说……他们害怕老天爷怪罪,顶多在黑影里低头弯腰咕哝几句。听说有一个人不信这个,仰着头就说起这桩怪事,刚一张嘴巴你猜怎么?一股从北边刮来的黑风就塞进他的嗓子眼里了,结果他就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外祖母弯着腰,紧紧搂住我,用她又大又厚的左边开口的衣襟包住了我,像呵气一样在我耳边讲了起来。她一边讲一边打抖呢。这果然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故事,是让人一辈子都要记牢的故事。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本来大白天什么都好好的,谁想到日头一落山就变了脸。老天爷可不是人脾气,他老人家说恼就恼。得了,只听得沙沙一阵响,家家窗户上都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糊了一层。伸手一『摸』是黑泥,是粘上的黏沙。这些东西有一股腥气,就像河汊子里沤过了一千年那样。出门一看,老天爷,吓死人啊!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贼风老往人的衣领里扎,一扎进来就钩皮钩肉,像被蝎虎子咬上了一样。一个大扫帚星挂在东南边,尾巴就像老狼一样拖着拽着,连满天的乌云都遮不住它,你说这是什么征兆?再听听街上的狗,平日里它们一黑下天来就咬啊咬啊,那是咬二十里外的刀光——不管是什么时辰,只要它们扬着脖儿往一个方向嗅一嗅,那就得没命地咬,因为那儿一准有杀人的刀斧手被阎王爷雇了去,刚刚办完了事儿,正享用他的一壶烧酒呢。那一群狗就是咬这个的,它受不了空气中这样浓的腥气。土匪司令比阎王爷的刀斧手厉害十倍百倍,他们动了杀伐,那股腥气就冒起来,像一股黑烟一样,上杵天下杵地。那一群狗就是咬这个的。可是今个夜里怪了,狗都一声不吭了。它们吓得蜷在自己的窝里,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那是怎么了?原来是大灾星离得近了,连狗都吓蒙了,尾巴夹起来了,躲进旮旯儿里了。那个大扫帚星十有八九就是灾星,它是从河边上映进河里,然后又映到天上去的。那个大灾星就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可它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咱还不知道哩。有老乡事后说如果事先知道了大灾星在哪儿就好了,因为世上凡是这种大凶的物件,都有个从小到大的空当儿——就像七步蛇和恶狼毒蝎一样,在它小的时候,像小拇指那么大的时候,人用脚后跟一碾就碾死了它;可若是等它长大了——它一见风就长啊,风一吹它就要飞快地长起来,长啊长啊,眨眼长成了一个大灾星,到那时候谁也制不住它、收拾不了它了。它张开血盆大口咬死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偿命,吐一口恶气就能毒死成百上千个村庄,后腚前身喷吐的都是恶水和毒气,一喊云彩都打颤颤,连月亮不小心都得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遇到天冷的时候,月亮就变得脆生了,嘭哧一声跌下来,啪啦啦摔成了一地碎屑子,然后就没有月亮了。没有月亮的大黑天正是大灾星可着劲儿折腾的时候,它长大了,『性』子凶了,在河两岸上上下下蹿腾,一门心思就是播灾造难。

那天晚上风越刮越大,有一声声瘆人的闷叫掺在风里,一闭眼睛就能听见。这声音才叫吓人呢,老人小孩都两手伸出来堵耳朵,趴在地上炕上直哼哼。后来连蜷在窝里的狗也被这声音吓得蹿出来了,它们不会像人一样堵耳朵,只能在这声音里上蹿下跳,用蹄子扒地。有几只狗当场就吓死了,口吐白沫一伸腿就不动了。天空有一霎突然就凝住了,星星再也不闪了,风也止了,就像一座钟表猛丁儿停了摆一样。可这不过是一霎儿,这一霎儿,都听见咔嚓嚓响了几声,接着就有一道紫光从扫帚星那儿刷地溅了个满天满地——大风立马就呜呜刮起来,刮那个凶!这风夹着沙子黑泥漫天里冲『荡』,那股血腥气又阵阵顶人的鼻子了。人们呛得慌,都跑回屋里,关门堵窗,再用被子蒙头。

大约是下半夜了,从天上掉下什么东西,啪啦啦又打窗子又打门,而且一阵儿猛似一阵儿。大伙儿吓得趴不住了,从被子探出头一看,老天爷,不得了啦,窗户上有一只只大手在用力地拍、拍,拍一下就有血水顺着玻璃往下流。这是生了什么凶案,在告急、在招呼咱出门?再看那拍动不停的大手,只有巴掌和一小截儿胳膊,并没有连在活人的身上……这一看哪,十个有八个吓得昏死过去。这断手断掌拍那个凶啊,直拍了半个时辰,越拍越轻,越拍越轻,最后一只只全都掉到了地上……大伙儿还是大气都不敢出,一直蜷着。直蜷到天亮了,风停了,霞光『射』到了窗上,这才敢试着打开一道门缝。

在屋外,都想找掉在地上的断手断掌,结果什么也没有——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河边红梢柳的枝叶——那红『色』梢头上的颜『色』浓极了鲜极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却沾在了手上那鲜红的东西原来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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