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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在东晋京城建康东郊,原属前丹yan尹阮孚的小型别墅墙内,後院繁花似锦。然而,阮孚的遗孀宋禕却无心到户外赏花。自从阮孚下葬以来,宋禕已有三天粒米未进。她身t太虚弱,起不了床,到了下午还病恹恹躺在床上。
宋禕回想料理丧事时,虽将阮孚安葬於他的亡妻坟墓旁边,但特地在阮孚的墓碑另一侧预留了空位,准备将来留给自己。因此,悲痛yu绝的宋禕未免开始考虑:要用什麽样的方法,提前到阮孚身边去陪伴他?
经过了一番沉思,宋禕唯恐服毒、上吊之类快速自尽方式会给老管家带来麻烦。原来,阮孚带着宋禕调往广州之前,把京城内的官邸还给了朝廷,随後遣散了大多数佣人,另将少数佣人调往京城东郊的自购别墅,仍由老罗管理。老罗年事已高,倘若别墅之中出了自杀案,难免有人去报案,引起官府派人来调查,那可会害得老罗疲於应付…
由於不想閙出引人瞩目的命案,宋禕决定绝食,慢慢伤身殒命。反正宋禕在阮孚遇害之後,胃口一直很差,吃得很少,只是阮孚入殓之前,宋禕得要有t力治丧,才勉强吃一些。等到阮孚入土为安了以後,每天丫鬟送到夫人卧房来的三餐,宋禕就从只吃少量变成了一口也不吃,改把少许饭菜包进一张草纸,扔进垃圾桶去。这种做法能让下人来收碗盘时,看不出夫人什麽也没吃。
不再进食的宋禕竟然并不感到饥饿,但偶尔会口渴,而她也让自己喝些清水,因为,她晓得只靠饮水维持不了生命,不必强迫自己忍渴。她预估这样下去,迟早会生病。那麽到时候就算是病故,不会惊扰官府了。
正在宋禕这般默默思量之际,丫鬟鹊儿进房来禀报:“启禀夫人,有一位谢公子求见。”
宋禕可想而知,这位谢公子必然是谢尚。不过,无论来人是谁,宋禕都不想见。她提起了气如游丝的嗓音,吩咐道:“你去告诉谢公子,我有点头疼,不宜见客。”
“是!”鹊儿答应了一声,就照做了。
过了不到两刻钟,鹊儿又走到了宋禕床边,这次带来了一叠文件,并且禀告道:“夫人,谢公子嘱咐鹊儿要把这一叠纸转交给夫人,说是阮大人生前拜托他叔父帮忙寻找的乐谱,都是阮大人的尊翁生前写的乐谱。”
宋禕听了,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乐谱总能让她振作jg神。她赶紧从鹊儿手中接过了整整一叠乐谱来翻看。
鹊儿则接下去陈述道:“谢公子还说,明天下午他还会来,专程来跟夫人讨论,如何把这些乐谱,还有阮大人原有的那些乐谱以及文章都排出顺序,编成一本书。”
“知道了!”宋禕点头回道:“你退下吧!”
鹊儿离去後,宋禕满脑子思cha0起伏。她记得在太常卿谢裒做东的饯别宴结束後,谢裒送客时,阮孚曾经面对着谢裒,郑重表示:此行匆忙,行前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做到,就是先父生前创作的乐谱有些散失了,没能找到。或许某些朋友手中有先父的遗作,也愿意归还。如果幼儒兄碰巧问到了,能收回来几篇,麻烦寄到广州去…
为先父出书,既然是阮孚在赴任途中遇害之前,最热衷要达到的愿望,宋禕身为他的未亡人,怎能不替他实现遗愿?宋禕转念至此,就开始细读谢尚送来的乐谱。为了要有jg力来研究这些乐谱,宋禕在当天傍晚吃下了鹊儿端来的晚餐,竟把一碗白米饭和一菜一汤都吃光了!
次日在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将尽、酉初下午五点将至的时分,谢尚再度来访。宋禕在小屋的前厅接待他,亲口向他道谢。
谢尚望着宋禕憔悴的模样,深感心疼。本来,谢尚初见宋禕时,阮孚的继室新娘宋禕虚岁虽有二十九,看来却像二十出头,难怪谢尚以为宋禕和自己年庚相近。不料仅仅一年多以後,新寡的宋禕双目红肿,加上暴瘦导致她脸上冒出了眼下纹和法令纹,尽管这些细纹还算浅,却让人看得出她有三十岁了!只不过,谢尚视之为悼亡造成的暂时现象,并未据此估计宋禕的岁数。
阮孚去世所带给宋禕的心灵打击,反映於形t上,b起司马绍崩逝引发的伤痛还要严重。这其实很容易理解,因为宋禕与司马绍之间纯粹是狂热的恋ai,而宋禕对阮孚的感情之中,ai情成份固然较少,却另有更深的依赖与依恋。哀悼阮孚之於宋禕,简直像是同时丧夫又丧父…
尽管宋禕的美se因过悲而稍减,她依然是谢尚眼中的天仙。谢尚凝视着宋禕,抑制着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尽量采用礼貌的语气,诚恳说道:“阮夫人不要太客气!阮大人生前是先父与家叔的好友,我能为阮大人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是我的荣幸。盼望从今以後,我能帮着阮夫人,一同完成阮大人的遗愿。”
“你,要帮着我一起完成阮大人的遗愿?”宋禕很意外,怔忡问道。
“是的!”谢尚点头确认道:“鄙人虽然才疏学浅,可是在音乐方面倒还有点素养,也会弹阮大人尊翁仲容先生改良的月琴。相信我们两人同心协力,必定能够编出一本值得传世的《阮仲容集》,可让阮家父子两位含笑九泉。”
“以谢公子的音乐才华,当然是编纂这本书的最佳人选。只是先家翁的文章、乐谱篇数都相当多,而且篇章之间并无连贯,要逐一校对,再加以编排,恐怕必须花很多时间。不好意思耽误谢公子太多时间!“宋禕委婉提出了顾虑。
“那无所谓啊,我有得是时间。”谢尚轻快回道:“鄙人年方弱冠二十岁,朝廷尚未赋予重任,目前不过在会稽王府,充当会稽王友,也就是会稽王的幕僚。会稽王年纪还小,尚未离京之藩,我在京城的会稽王府,等於只是小王爷的陪读而已,相当清闲。”
“就算谢公子职务不忙,平日当班的时候,想必也还是要待在会稽王府,不得擅离。”宋禕提醒道。
“没错!”谢尚承认道:“平日我通常要到申时过半下午四点才离得开会稽王府,之後没多久就该用晚餐了,未免难以在晚餐之前做多少事情。不过,阮夫人一定晓得,官员每五天有一个休沐日。我在休沐日即可一早过来,在府上待一整天,协助阮夫人整理书稿。”
“那岂不是占用了谢公子的假日?”宋禕迟疑说道:“如果要这样做,真得请谢公子收费,否则我於心难安。坦白说,因为我学问不够,所以先家翁有些文章之中的典故,我看不懂,得要请较有学识之人来写注释才行。那应是需要出钱聘请。要是请谢公子来做,也该付费才对。”
“不!”谢尚推辞道:“阮、谢两家乃是世交,阮夫人怎能如此见外呢?我决不会收阮夫人一分钱。“
“谢、阮两家固然很有交情,我与谢公子却只见过几次面而已,如何能白白受惠?”宋禕争论道。
“你别当是你白白受惠,只当我是为阮大人做的,不就行了?”谢尚改以诙谐的态度回道:“不然,我每逢休沐日过来,你都请我吃午饭,那你对我就有所回馈,不是白白受惠了。”
宋禕说不过谢尚,只好依他所言,让他在休沐日来合作编书。於是从此,宋禕与谢尚每五天有一天镇日独处。
在合作编书流程之中,宋禕与谢尚不禁庆幸彼此思路往往不谋而合!例如,两人不约而同拿出了自己的四弦月琴,轮流按照一篇篇散谱来演奏,要是发现某篇乐谱上有哪个音符弹出来不太对劲,有可能是阮咸的笔误,两人就商议要怎麽修改。等到每一篇乐谱都确定无误,两人则都想要把阮咸的所有文章放在此书前半部,乐谱放在後半部,也都主张写景的文章和乐谱要依据所写季节,先大致分为春夏秋冬四类,再藉由所属节气来细分,按照时序来排列前後顺序。
後来,到了书稿顺序排好、内容初校完毕之时,生活中的季节已经由春入夏。随着天气渐热,宋禕与谢尚见面时,两人身上衣衫都较薄,脚上的布鞋也换成了木屐。宋禕眼看谢尚穿木屐来,顿时想起了阮孚收藏的男用方头木屐有好些尚未穿过,依然崭新,不用未免可惜
稍後在言谈之间,宋禕提出要让谢公子回家之前,试穿阮大人遗物之中的几双新木屐,若有合脚的,即可带回去。谢尚则毫不客套,欣然接受了宋禕的好意。
这一天傍晚,谢尚试穿曾由阮孚上过蜡的新木屐,发现尺寸都正好。谢尚虽b阮孚生前高出了约莫後世公制的四公分,双脚大小却相同。
在试穿木屐的过程中,谢尚低着头,不止挑选木屐,也留意宋禕在一旁赤脚穿着圆头人字形黑布带木屐,露出了白净瘦秀的脚趾。谢尚忍不住开口赞美道:“你的脚好漂亮!”
宋禕乍听之下,涨红了脸。她也记起了阮孚说过同样的赞语,而顿觉感伤…
谢尚瞧见宋禕面红耳赤、一声不吭,不禁唯恐得罪了宋禕,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太造次了。以後再也不会了。”
“没事!”宋禕故作淡定回道。
然而,等到谢尚选中了一双寳蓝se缎面人字带的方头木屐,宋禕忽然开口说道:“谢公子,既然书稿的顺序排定了,初校也做完了,而我也已经向谢公子学到了不少知识,那麽,第二次校对,不如乾脆让我单独做,别再麻烦谢公子了。”
谢尚听得一怔,神se立即显得黯然,但他保持风度,潇洒回道:“好!那等你第二次校对完工,如果想要我再看一遍,随时派人通知我。”
宋禕深深点头。
然後,谢尚把他要的木屐装入宋禕给他的一个藏青se布囊,就告辞了。宋禕目送着谢尚很像司马绍的瘦长挺拔背影,蓦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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