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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石火电光俱是梦,蛮争触斗总无常。达人识破因缘事,月自明兮鹤自翔。
说话的常言道得好:“死的是死,活的是活。”上回秦桧既死,且丢过一边。
却说那临安城内,有一个读书秀才,姓胡名迪,字梦蝶,为人正直倜傥。自从那年腊月岁底,岳爷归天之后,心中十分愤恨,常常自言自语,说道:“天地有私,鬼神不公!”手头遇着些纸头,也只写这两句,已有几年。一日,闻听得黑蛮龙领兵杀到临安与岳爷报仇,已到范村地方了,声声要送出奸臣即便回兵,不然就要杀进城来了。胡迪听了此信,好不欢喜,便道:“这才是快心之事!”就叫家人出去打听。
次日,家人来报说:“王武被黑蛮龙打死,苗兵已到栖霞岭扎营,张俊自领兵出城了。”胡迪一欢喜:“但愿得张俊也死苗人之手,也除了一个奸臣!”自此时时刻刻叫家人出去打听,已知朝廷惊恐,馈送犒军钱粮,许他十日内送出秦桧,喜得挝耳搔腮。那日叫书童去整备美酒,独自个在小轩独酌,专等消息,吃了又吃。吃到黄昏时分,已经酣了,忽见家人来报说:“黑蛮龙被张俊杀败,逃回化外去了。朝廷今日加封张元帅官爵,十分荣耀。”胡迪听了此信,按不住心头火起,拍案大怒,取过一张黄纸,提起笔来写道:长脚奸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诛夷。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
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愚生若得阎罗做,定剥奸臣万劫皮!
写罢,读了一遍,就在这灯下烧了,恨声不绝,又将酒吃了一会。朦朦胧胧,忽见桌子底下走出两个皂衣鬼吏来,道:“王爷唤你,快随我去。”胡迪道:“那个王爷?是什么人?为何唤我?”二人道:“不必多问,到那里你就晓得。”胡迪随着二人便走。那书童送进饭来,见主人已死在椅上,忙去报知主母。主母大惊,三脚两步跑入书房,见丈夫果然死在椅上,摸他心口,尚是微温,便扶到床上放下。合家啼哭,整备后事,不提。
且说那胡梦蝶跟了二人,行走了十余里,皆是一片荒郊野地,烟雨霏霏,好象深秋时候。来到一所城郭,也有居民往来贸易。入到城内,也象市廛一样。一直到一殿宇,朱门高敞,上边写着“灵耀之府”,门外立着牛头马面,手执钢叉铁锤守着。胡迪心慌!那皂衣吏着一个伴着胡迪,进去禀报。
少顷,那皂衣吏走出来道:“阎君唤你进去!”胡迪吓得手足无措,只得跟着两个来到殿廷。但见殿上坐着一位大王,衮衣冕旒,好象庙中塑的神像一样。左右立着神吏六人,绿袍皂带,高幞广履,各各手执文簿。阶下立着五十余人,俱是狰狞恶相,赤獠牙,好不怕人!胡迪在阶下叩头跪下。阎王怒道:“你乃读书士子,自该敬天礼地,为何反怨恨天地,诽谤鬼神?”胡迪道:“小子虽后进之流,早习先圣之道,安贫循理,何敢怨天恨地,诽谤鬼神?”阎王道:“你常言:‘天地有私,鬼神不公。’那‘天曾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是那个做的?”胡迪听了,方才醒悟酒后之诗,便拜道:“贱子见岳公为国为民,一旦被奸臣残害,沉冤不雪,那奸臣反得安享富贵。一时酒后感忿,望大王宽者!”阎王道:“汝好议论古今之人臧否,我今令你写一供状上来,若写得有理,便放你还阳,与妻孥完聚。倘词意舛误,定押你到刀山地狱中受苦!”命鬼吏:“将纸笔给与胡迪,好生供来。”胡迪唯唯叩头,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鬼吏将供呈上。阎王细看,只见上边写着: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而有神。
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善者福,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以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致罹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乎天性。窃念某,幼读父书,早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读孔圣之微言,思举直而错枉;观?之确论,欲激浊以扬清。立忠贞愿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知半世之行藏旧居月诸,见一心之妙用。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仇。闻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净;睹秦桧夫妻之恶,更愿得而生吞。因东窗赞擒虎之言,致北狩失回銮之望。伤忠臣之被害,恨贼子以全终。天道何知,鬼神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侮鬼谤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天聪,诚为小过。斯言至矣,惟神鉴之!阎王看罢,笑道:“这腐儒还是这等倔强!虽然好善恶恶,人人如此。但‘若得阎罗做’这一句,其毁辱甚焉,汝若做了阎罗,将我置于何地?”胡迪道:“昔日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有此言,明载简册,班班可考。这等说起来,那阎罗王皆是世间正人君子所为。贱子虽不敢比着韩、寇、江三公之万一,但是那公正之心,颇有三公之毫末。”阎王道:“若然,冥王有代,那旧的如何?”胡迪道:“新者既临,旧者必生人世,去做王公大人矣!”阎王对左右曰:“此人所言,深有玄理。但是这等狂生,若不令他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看得幽明之道如若风声月影,无所忌惮矣!”即叫绿衣吏取过一白柬来,写道:“右仰普掠地狱冥官,即带领此儒生遍观众狱报应,毋得违误!”那绿衣吏领命,就引了胡迪下西廊。
过了殿后三里许,但见白石墙高数仞,以铁为门,上边写着“普掠之狱”。把门叩动,忽然夜叉突出,来抢胡迪。那绿衣吏喝曰:“此儒生也,无罪到此,是阎君令他遍视善恶之报。”将白柬与他看了。夜叉谢道:“哦们只道是罪鬼,不知是儒生,幸勿见怪!”那绿衣吏便引胡迪进内。但见其中阔有五十余里,日光惨淡,冷气萧森。四边门牌皆写著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冷溟之狱”。男女披枷带锁,约有千百余人。
又到了一小门,窥见男子二十余人,皆披赤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遍体有刀杖之痕,脓血腥秽,不可逼视。绿衣吏指着下边一人,对胡迪道:“这个就是秦桧也,已先拿到此。这万俟?、张俊等,不日受了阳间果报,亦来受此罪孽。”又指着数人说:“这是章?,这是蔡京父子,这是王黼、朱(面力)、耿南仲、吴升、莫俦、范?等一班,但是奸恶之徒,在此受罪。方才阎君遣我施阴刑,令君观之。”即呼鬼卒三十余人,驱秦桧等到“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鬼卒以鞭扣其环,但见风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不一会,雷震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满地。少顷,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绿衣吏对胡迪道:“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阴风也。”又叫狱卒驱至“金刚之狱”,缚桧等于铁床之上。牛头鬼唿哨一声,只见黑风滚滚,飞戈攒簇其身,痛苦非常,血流满地。牛头复哨一声,黑风乃止,风砂亦息。又驱至“火车之狱”。夜叉以铁挝驱桧等登车,以巨扇一?,那火车如飞旋转,烈焰大作,顷刻皆为煨烬。狱车以水洒之,复变人形。又呼狱卒驱桧等至“冷溟之狱”。见夜叉以长矛贯桧等沉于寒水中,举刀乱砍,骨肉皆碎。少刻以铁钩钩出,仍复驱于旧所,以铁钉钉手足于钢柱,用滚油浇之。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
绿衣吏对胡迪道:“此辈奸臣,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猪犬,生于凡世,使人烹剥食肉。秦桧之妻王氏,即日亦要拿到此间来受罪,三年之后变作母猪,替人生育小猪,到后来仍不免刀头之苦。今此众已为畜类五十余世。”胡迪问道:“其罪何时可止?”绿衣吏道:“历万劫而无已,岂有底止!”一面说,又引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但见披枷带锁百余人,满身披着刀刃,浑类兽形。胡迪道:“此等何人?”绿衣吏道:“乃是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误国害民,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与秦桧一样也。”
又至南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胡迪道:“牛乃畜类也,有何罪过,以致如此?”绿衣吏道:“书生不必问,你且看。”即呼狱卒以巨扇煽火,须臾烈焰冲天,牛皆疼痛难熬,哮吼踯躅,皮肉腐烂。大震一声,忽然皮绽,裂出人形,俱无须髯。绿衣吏呼夜叉掷于铁锅内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液,惟存白骨。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绿衣吏曰:“此等皆是历代宦官:汉朝的十常侍,唐朝的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朝的阎文应、童贯等。俱是向时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罔人主,残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应,万劫不复!”
再至东壁,有男女千数,皆赤身跣足,或烹剥剖心,或锉烧舂磨,哀痛之声,呼号不绝。绿衣吏道:“此等皆在生为官为吏,贪污虐民,不孝不忠,悖负君亲,奸淫滥赂,为盗为贼,皆受此报!”胡迪大喜,叹曰:“今日始出我不平之气也!”绿衣吏仍领胡迪回至灵耀殿。阎王问道:“狂生所见何如?”胡迪叩头谢恩道:“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也!”阎王便道:“汝今既见,心已坦然。可再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妇之过。”胡迪领命,遂提笔写出一判曰:尝谓轩辕得六相以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尧舜有五臣以揆持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獐头鼠目,忖主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谄谀。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拯危扶溺之心。久占都堂,闭塞贤路。伤残犹剽掠之徒,负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宰辅,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于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善妒能,专起窜诛之典。奸宄逾宜于莽、操,凶顽龙胜斯、高。复以枭獍为心,蛇蝎成性。忠臣义士,尽陷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敝履,通敌国若宗亲。奸心迷暗,受诡胡兀术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隐豹,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熹,只顾贪狼,不顾回銮之幸。一家同情而秽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幸免乎阳诛,其孽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究其愆尤,历万劫畜生,不足蔽其恶!合行榜示,幽显成知。胡迪写完呈上。阎王看了赞道:“这生果然狂直。”胡迪禀道:“奸臣报应,生员已经目击。但岳侯如此忠义被陷,不知此时在于何所?”阎王道:“只因狂生不知果报,故特令汝遍历地狱。已邀请岳侯、兀术之魂,到此三曹对案。”
不一时,但见岳老爷随着岳云、张宪,又有一位番邦王子到来。阎王下殿迎接,接至殿上行礼,分宾主坐下。胡迪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但见阎王道:“兹因狂生不知果报,妄云:‘天地有私,鬼神不公!’即岳公、太子,犹未明前后诸因,故特请诸公到此三曹对案,以明天地鬼神秉公无私,但有报应轻重远近之别耳。”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又云:“岳公子、张将军,亦系雷府星官应运下凡,不日亦有玉旨,加封归位矣。”说完了,就命鬼卒:“往丰都带秦桧出来!”不一时,秦桧披枷带锁,跪在殿前。阎君喝令牛头马面重打二十铜棍,打得鲜血淋漓,仍令押入地狱。阎王道:“请元帅、太子,各回本府。胡迪虽狂妄无知,姑念劲义正直,如今果报已明,加寿一纪,放他回阳去罢!”当时岳王父子、兀术,方才明白往事,一齐辞别阎君。阎君亲送下阶,方才归殿。
只见功曹禀道:“胡迪来久,若再迟三刻,坏了躯壳,难以回阳,奈何!”阎王道:“既如此,可将急脚驹借与他乘去,勿误时刻。”鬼卒即去牵过一匹马来,不由分说,把胡迪扶上马,加上一鞭,那马如飞云掣电一般跑去!吓得胡迪惊惶失措,把缰绳扯住,紧紧的闭了双眼,不敢开看,由着他腾空而走。倏忽之间,来到一座高山,胡迪微微开眼一看:“啊呀,不好了!”两边俱是万丈深涧,中间只得一条窄路,吓得坐不住鞍鞒,咚的一声,跌下洞中。一身冷汗,惊醒来,身子却睡在堂上。但见合家男女围着啼哭,正要下殓。胡迪道:“我已回阳,不必啼哭!”合家男女好不欢喜,都各去了孝服。死了三日,重活转来,真个是诧闻异事!胡迪坐起来,吃了些汤水,慢慢的将阴间所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众人不胜惊骇道:“秦桧昨日方死,不道已在阴司受罪,真个可怕!”胡迪方知秦桧已死,越敬信。自此以后,斋僧布施,广行善事,也不图功名富贵,安享田园,直活到九十多岁,无病而终。这些后话不表。
且说黄龙府金主完颜阿骨打驾崩,传位与皇弟吴乞买。是时吴乞买崩,原立粘罕长子完颜冻为君。众王子朝贺之后,兀术回转府中,闷闷不乐。那日有睡梦之中,明明到阴司与岳飞在阎王殿上三曹对案。他赋性本来是个粗莽的,阎王原说他不久就要归位,不道错听了,道是不久就要正位。一觉醒来,细想梦中之事,自语道:“原来我是奉着玉旨下界,应有帝王之分。岳飞强违天意,故遭命丧。他今已死,中国还有何人挡我?不趁此时去抢宋室江山,等待何时?”随入朝奏知,即同军师哈迷蚩、参谋忽尔迷商定计策。约同众王子完颜乾等,并大元帅粘得力、张豹马,提国元帅冒利燕,支国元帅迷特金,提国大将哈同文银,提国元帅完黑宝,黑水国元帅干里朵,共同起大兵五十万,浩浩荡荡,杀进中原而来。但见:铁骑如云绕,塞满关山道。弓随月影弯,剑逐霜光耀。
笳笛征鸿起,涛声鼙鼓敲。指日破京城,直向中原捣。
那些地方官员告急本章,犹如雪片一般的进朝告急。不知高宗作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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