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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第1页）

容若回京城

容若刚回到京城，就是一连串的忙碌。缴旨、至吏部移交赖安一案，然后才顾得上回家拜见父母并探视儿子。明珠此时官兼吏部，先前是办公事，也没与容若说上两句话。到了家中，一家团聚，不由好生欢喜。事先已令厨子准备了一桌好酒席，见容若舟车劳顿的，未免有些心疼，只是这话不便直接与容若说，只好暗地里和倩柔嘀咕两句，让她记着晚上炖点参汤给容若喝。一家人刚团坐着，举起筷子还没来得及下箸，便见小路子进来，宣康熙口谕召见。容若歉然地看看明珠、倩柔，道：“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明珠点点头，吩咐一旁厨子：“把各样菜都盛一点出来，给少爷留着。”容若心中一暖，不暇多说，便跟着小路子走了出去。到了宫中，康熙仍在养心殿等他。一见容若，康熙便又急又快地说了一句：“走吧，办差的事慢慢再说，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不等容若多问，当先走了出去。容若大奇，会有什么人这么重要，康熙脸上竟会出现这样的神色？康熙却只带着他在宫内走。不多会儿，到了宁寿宫前面。康熙在宫门前停住，往内望了望，面上神情怪异莫名，似欢喜似感伤，却不进去，转过身来对容若道：“进去吧，那个人就在里面。”容若这时更加奇怪，看情形倒似乎那人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一般。容若走上台阶，跨步进门，又往后看了一眼，却见康熙竟没站在那里，而是往回走去，这时恰也回过头来，对着容若遥遥地一笑。从宫门到内堂并不远。容若走了两步，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的害怕，仿佛直觉到前面将见的那人会带给自己大冲击、大震撼一般。走到中庭的时候，容若开始听到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颂经声。这情形既陌生又熟悉，容若一步步往前挪过去，往日的种种压制不住地要冲破记忆的枷锁，直扑到面前来。容若走一步停一步，要将这最后的关头尽可能地延宕。终于，容若一把推开门。里面一个女子讶然回头。千遍、万遍，曾在心中想见，在睡时梦见，而当重新再见到那俊丽无双的容颜时，容若感觉到中间仿佛隔了千生万世一般。这一瞬间，容若忽然觉得心脏似乎承受不了那异常猛烈的跳动。分明应该是欢喜的，他这时却猛然忆起了曾经的伤心，那种整个人被分割成两半的剧痛夹杂在此刻的狂喜之中，如同狂潮刹那间将他淹没。他只来得及怔怔地呻吟一声：“四贞！”他与她在这黄昏的宫廷，隔门相对。他跨越一步，就可走进门内；她上前一步，就能靠近数分。可是，那种从濒死到重生的过程已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浑身酸软，只有心口一点是暖的。他但愿只如此凝望着她，就以目光证明了她的存在也是好的，是让人雀跃的。而她呢？她为何也静立悄悄，只以不变的红颜辉映这黯淡宫闱？仿佛跋涉了千重山峦远赴旧约却在终于抵达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倦意如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如果这中间的时光都曾不在该有多好，如果这刻的心情宛如初识该有多好，如果心中不曾有如许的惊涛骇浪，该有多好！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这黄昏的宫廷，从未如此温柔过。容若终于踏前一步。曾经以为丢失的，他不能再让它离己远去：“四贞。”眼看那对面的俊丽女子泪水盈睫，却展颜巧笑，容若伸出双手，感觉到曾丢失的幸福又再度近在咫尺，只要用指尖握住，就好。忽然，似乎有人在边上扯住自己的袖子，又在耳边不停地叫着自己。容若不耐地拂拂双袖，发现竟然挣不开。“哼！纳兰容若，你胆子很大啊。”一句冷若冰霜的冷哼声在身后响起，孝庄太皇太后越过容若，径自走到四贞旁边，然后转过身来。四贞垂下头，不发一声。容若愣了一愣，察觉到袖子又被人扯了一下，方才省悟过来，跪下问安。偷眼往身旁瞅了一瞅，原来是小路子。孝庄太皇太后也不理他，放缓了声音对四贞道：“贞格格，你陪我到外面走一圈儿。我有些话和你说。”四贞低声应是，跟在太皇太后身后去了。走过容若身边的时候，低头瞧了一眼，容若正抬眼看她，只见那一眼里似乎包含了无数的意味，合着眉尖微蹙，脸靥上笑容绽放，竟给人感觉不知是忧是喜，或是单纯的心花怒放，并为着这暂别而微愁。待四贞跟着孝庄去得远了，小路子方才站起身来，咋舌道：“纳兰少爷，刚才可真是吓煞小路子了。怎么拉你也不见你做声，太皇太后就在旁边，我这心里可急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好了。纳兰少爷，我们走吧，皇上还在等您呢。”说话间，却见容若以袖拭面，小路子眼尖，隐隐瞧见他脸上似乎泪痕微湿。他为人精乖，当下也不说话，只以手虚引，自己在前面带路。容若随着小路子回到养心殿，只见康熙在里面等他。面前无数奏折堆着，他却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呆呆地一手支颐，连两人进来也全没察觉。小路子走到他身边，轻轻唤道：“皇上！”康熙惊醒过来，瞧见容若，笑着招手道：“容若，你过来。”只是那笑容中怎么看都含着浓浓的苦涩味。容若诧异，上前去站在康熙身边，只见康熙伸手拿过面前那一堆奏折，随手抽了几本，递给容若道：“你看吧。”不解地看了看康熙，容若打开最上面一封奏折，只瞟了一眼，不禁已面色大变。那上面最前面赫然写着：臣请奏杀孔四贞！顾不得往下细看具体内容，容若将这本奏折抛到一边，急急地往下翻看。不一会儿，已将所有桌上奏折翻完，这些大臣们却都是奏请要杀四贞的。容若无力地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半晌方嘶声道：“为什么？”康熙也不看他，叹了一声，说道：“吴三桂已平，四贞回宫本是好事。奈何那些大臣都以为四贞曾经降吴，朝廷若不加以治罪，难以抚平民心。虽然有证据证明，大家也都知道，扬言四贞降吴是吴三桂的诡计，这几年四贞一直是被他软禁着。但政治上很多时候，事实和真相如何，并无关紧要。我为此费尽心力，仍是一筹莫展。而太皇太后她，也站在大臣们一边。”最后一句话，脱口艰难，仿佛是用了全身的气力说出来的。容若蓦地想到一个可能，禁不住全身发寒，疾问道：“什么时候？”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康熙心中明白，他是问决定什么时候处死四贞。怜悯地望着容若，康熙唇边浮起一个无奈而悲伤的笑：“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听到这句话，容若面色更白，坚持又问道：“什么时候？”只是，这时的问话与其说想得到一个答案，不如说是想得到一个否定，或许，人生并不是没有奇迹的。但是，康熙答道：“就是今晚，就在刚才。你们出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容若转身就往外跑。快要跑出殿门的时候，脚下“啪”的一下摔了一跤。容若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样，没吭一声，站起来便又往外奔。那是一种绝望的姿势，就连小路子也感觉出了什么，站在康熙身边轻声说道：“纳兰少爷好像心都碎了似的。”康熙没有答他，只是望着容若狂奔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轻喟一声，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们也过去吧。”当康熙和小路子赶到宁寿宫的时候，夕阳只剩下一道血红的影子，透过明黄色的琉璃瓦，在宫前投下半透明的阴影。宫门紧闭着，朱红的铜钉反射着金属的光泽，冷硬而绝情。远远望去，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高高的台阶下，显得无比的伶仃和孱弱，在越来越淡薄的暮色中，整个人是那样的无望。康熙悄悄地在他旁边坐下来，隔了一人的距离，望着天空那弯冷月，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从小，我常常一个人趁着别人都睡熟的时候，溜出来在偌大的宫殿间穿来穿去。四周有很多巡逻的侍卫，有的宫殿里彻夜灯火通明，还有音乐的声音。也有的宫殿冷冷清清的，若不是偶尔的咳嗽声，真要让人以为是没人的。谁也不曾注意到我。我常常想，这宫殿怎么会如此空旷而阔大？有时，我会被侍卫发现，于是被捉回到寝宫里去。但我还是睡不着。就赤着脚走到窗子底下，双手攀着雕花格子往外看。那时候，外面月亮也总是这么高高的，小而白，那种金黄色的月辉似乎从来不曾落到宫殿里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