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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仪一愣,只听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时候,等到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潜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会被唤醒。世界会变得光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多想让你们也看看太阳,哪怕能看到一丝阳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仪无法想象,也无法靠近,可却从月池的言语中窥见片刻的影子。难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紧紧抱住月池,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感激传递出去:“我已经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怀里,她的头越来越沉重:“可这太少了,既支撑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对不起,你们明明把一切都给了我……”
漫长的时间、所有的感情、无尽的忍耐,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你们都给予了我,可我……为了自己的意义,拿别人去献祭,再拿施惠来自欺欺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在藏春园中,因思念激发的生机在慢慢消散。月池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婉仪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远两地相隔,见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这个付出了一切的人,到濒死时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见故人、回归故土。可难道连这么一点儿愿望,上苍都无法满足吗?天既不予,就由她来实现。
一场漫长的冲刺赛开始了。给广东的信件早已发了出去。可迄今仍没收到回音。她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向约定的地点。这是有风险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虽然已经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间行路总是不大安全。可婉仪只能冒险一试,她非常地小心谨慎,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较为顺畅,然而,在途径泰安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由于开关的刺激,商业腾飞。路上跑运输的车马比过去多出几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这是由来已久的风俗,丰收年景,民众祭祀泰山神以示庆贺,欠收年景时,大家会祭祀泰山神以祈丰收。今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丰收。几十里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欢天喜地,满脸笑容。他们拖家带口齐聚在这里,想要登上泰山答谢神恩。
马车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粪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马儿发出难耐的嘶鸣,不住磨着蹄子。雇来的车夫已是十分无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已经换了条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这么多乡巴佬都跑出来了,都是青天老爷让他们吃得太饱了。要是像那几年,饿都饿死了,哪有这么多人!”
多么讽刺啊。婉仪看着她怀里失去知觉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恳求他们让路。有人让了,也有人不肯。那个蛮横的男子将婉仪不耐烦地推到在一边:“滚滚滚。就你家有病人,我们家不也有。真那么金贵,出来为什么不鸣锣开道啊!”
周围人眼看这个可怜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来搀扶她,指责动手伤人的人。大家顿时又吵作一团,这让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糟糕。婉仪在人群中,被推来攘去,像甩着一个破口袋。她终于崩溃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这仿佛将沸水倒进油锅里。所有人都静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却向他们那辆马车冲了过去。一个人翻进了马车,婉仪一时心胆欲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真的是李尚书!我们村河堤修好了,他还来看过。我见过他!”
有人站在马车车窗上往里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们全家都见过他!”
“就是他替我儿媳妇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长生像,我现在还带着,准备送上泰山。你们都来看看,错不了,错不了!”
每个人都在喊着让开,不同声音交汇成一支惊天动地的乐曲。
没有鞭子,也需要奖赏,所有人都在极力挤出一条道路来。其他马车、牛车、驴车全部都被赶到一边,徒步而来的人开始往树上爬。不到半个时辰,道路中间就空出宽阔的平路。而两边树上长满了人,马车顶站满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们替她们换车、换马,他们说:“你们放心跑,我们把车驾着,远远跟着你们。要是车坏了,或者跑不动了,我们马上帮你们换。”
女人们簇拥着婉仪,她们几乎是把所有被褥、药材、金银,乃至佛像、护身符、符水都递给她们:“这些都可以放在后面的车上,要用的时候,你就在车上招呼一声,我们马上给您送来!”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们身后,就算是最调皮的娃儿,这时也没有吵闹。他们跟着自己的长辈,一遍遍颂着经文,祈祷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畅,可这支队伍却越走越长,不断有人加入,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开。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坚持着。婉仪回望这条长龙,它已经深入山间,蜿蜒百里。她所担忧的刺杀,一次都没发生。她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身边的女子:“这里,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这个淳朴的农家妇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这里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灵的,她一定会保佑青天老爷的。”
婉仪眼睛亮得惊人:“那我们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来越轻。她眼前浮现一个个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个个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每个人都在对她笑。米仓、董大、秦竺、柏芳……他们都笑着望着她。月池喃喃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他们却一齐摇头,温和却坚决。月池的心一恸:“为什么,为什么留下永远是我,带我走吧。”我真的很想解脱……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姐姐!”
她“看”了过去,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张俏丽的小脸,正对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俞洁拉着俞泽,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他们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呢?”
月池只觉身上一阵刺痛,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婉仪已经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呐!”
紧接着旁边传来欣喜的呼声:“醒了,醒了,老爷醒了!”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听见山下的声音吗?”
她当然能听见.世上最高明的画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绘不出这样的情景。即使是世上最强大的权力,也绝对做不到这点。
从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广袤的平原上,有无数星火点亮。一个火把,只是萤光一点,很快就会被长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火把点亮,就足够驱散黑暗,照亮人间。火光还在不断增加,农民从茅舍中走了出来,工匠放下了斧凿,小摊小贩停止了吆喝,他们点燃火把,走到大路上。女工们和妓女们迈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妇女紧随其后,到最后就连未出嫁的大姑娘们都朝着火光的源头赶来。光明由泰山脚下,向远方蔓延,到了最后,连天边都燃成了红彤彤一片。
山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齐整,像雷鸣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房,他们喊得是:“求求老天,让他留下来吧!”“让他留下吧!”“好人不该不长命啊!”
婉仪热泪盈眶:“你听见了吗?在你心中,我们就像那只青虫一样。是,庙堂之上,相公们经天纬地时,我们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不能吭声,吭声不仅无人在意,还会惹祸上身。我们每个人,每个家也极脆弱,甚至不用那劳什子利维坦,就单单是一个小卒子,就能让这里绝大多数人家破人亡!可那只是我们孤零零的时候!”
“你说,我们是一盘散沙,只有莫大的危机,才能让我们齐心,而现在还远不到正确的时候。可事实证明是你错了,不止是危机,情谊也可以!这山下有上千万人,他们正万众一心。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们都为你来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在这个时候,它们却又一次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婉仪拉着她的手:“一个人去创造未来,是很无助,很孤单,可我们都在。我们都点着火把,走路就不会害怕了。就算现在不是正确的时候,可只要我们一起,那个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不也会快点来吗!”
就在这时,在山路上传来响亮的呼喊:“快让来,是李尚书的夫人赶到了。快让开。”
月池抬起头,贞筠和时春正跌跌撞撞向她冲过来。
月池终于笑了,她张开双臂。婉仪一愣,她的心头涌现出狂喜。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人潮涌动中,婉仪只听得见她的声音,低哑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终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难一步得道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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