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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镇远将军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宫侍端着盥洗物什排着队从内殿退出去,何元德在外头候着,轻声喊道。
谢行止跪在伶舟选脚边,伴随着珠玉细碎轻响,纤长的手指在翠玉珠玑间挑动,替他整理腰上繁复饰物。
镇远将军李和州,先帝在时曾任禁军统领,侍奉御前,颇受宠信,临崩时又将其提至镇远将军,是以辅佐少帝,不过伶舟选尚在学宫读书时便对其没什么好印象,一朝得势,抬手将其打发去了边境,一守就是六年。
时值岁末,方得回京谒阙。
眼见收拾地差不多了,谢行止朝后膝行两步,躬身叩拜,便要退下,被伶舟选牵着手拽了回来:“不必,吾偶得一宝马,今早早命人清扫了马场,欲试试是否当真如传闻中一般野性难驯,听闻谢卿颇善此道,不妨与吾同往。”
左右伶舟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李和州面子,就叫他在那宣室殿里等上一整日才好。
宫里上下都知道这位新来的君后近来得了盛宠,日日宿在天家寝殿,同枕而眠,伶舟选颇可惜谢行止少年英才埋没,又实在喜欢那通身圆滑劲儿,或许出于训得猛虎屈身的自得,每每瞧见他不论自愿与否伏在自己耳侧轻哼勾引,总不觉心情大好,忍不住将其压在身下操弄一番。
倒是显得昏庸蒙昧了。
也不知那朝廷里学言官死谏的谢长骁如何能养出个这般讨人喜欢的孙儿。
“君子六艺,臣年少时略习得些,今番斗胆一试,若不成,望天家莫要怪罪。”
伶舟选坐于帝辇之上,拥藏黑斗篷,半张脸埋进毛领,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琥珀色眸子落在不远处由宫人费劲牵着的高头大马上,知道谢行止那不过谦辞,便摆手道一声无妨。
谢行止当即将斗篷脱下递与宫人,穿一身玄色束腰骑装,一跃至烈马背上,烈马登时嘶鸣着扬起前蹄,后仰到一个可怕的弧度,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人从马背上掀下去,不觉心惊胆战。
谢行止两腿夹紧马腹,双臂紧紧抱着那马的脖颈,任它在原地翻腾,使着蛮劲套上缰绳,又是一声震耳长啸,而后疯也似的朝着马场边界围挡冲去。
“天家……这,莫不寻个人将君后换下来,若真伤着……”
伶舟选手指陷进手炉外部柔软的狐狸毛边,迎着风咳了几声,眼尾泛红:“你也太瞧不起谢长骁养出来的孙儿了。”
电石火光之间,谢行止拽住缰绳,猛地用力,那马便在将撞上围挡时倏地转了方向,绕着马场疾驰起来,又过半刻,才终于没了气力,在谢行止跟前磨了棱角,任它拽着缰绳调控。
谢行止驾马扬鞭朝帝辇驰来,后脑墨发翻飞,玄色轻装更显肩张腰挺,少年意气,眸子比上平日亮上几分,略有些尽兴地喘着气,以至于没注意伶舟选那通身不适的样子,翻身下马,语气略带兴奋:“臣驯好了,天家可要试试?”
何元德的脸登时黑了下去,心道谢行止今日怎这般没眼力见儿,天家这身子骨哪像是能策马扬鞭的,却到底轮不到他去顶撞君后,只能心里默默祈求天家莫要任性胡闹。
“依卿所言。”伶舟选道。
何元德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伶舟选在何元德再三叮嘱下拥着斗篷上了马,由一旁的谢行止牵着缰绳在马场里慢悠悠地转圈,当真与方才那刚烈劲儿截然不同,顺服得像只兔儿。
“天家要习马怎不与臣知会一声?”伶舟选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叫人从身后拢了进去,轻轻蹭着耳骨:“叫臣等得好生辛苦。”
谢行止被当胸一脚踹了出去,眼见天家叫那人挟着纵马扬长而去,抽出侍卫腰间长刀轻转,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马场上顿时乱作一团,侍卫抽刀上马紧追上去,何元德在原地急得泪都涌了出来:“哪个小畜生将这阎王放进来的!”
“我等拦不住啊公公!”
李和州手脚莽得很,只顾带着伶舟选死命朝前赶,丝毫不顾他衣衫挣扎间叫风吹了半敞,不住抖着身子弓起身,咳得一下比一下剧烈。
“天家的身子骨还是没丝毫长进。”李和州一手摸至伶舟选身前替他草草拢了衣衫,谢行止已然追至身后,李和州骤然扬鞭,烈马前蹄高扬,伶舟选没稳住身子,后背猛地磕上李和州硬邦邦的胸膛,一阵酸痛:“天家坐稳了!”
“放肆……”伶舟选攥着李和州小臂的手颤抖不止,李和州见状轻笑一声,一手揽住伶舟选的腰,放任身下的马跑得更快了些。
“勒马!”谢行止紧追不舍,眼见与李和州之间不过一尺距离,脚尖轻点脚蹬,持刀飞身而上,李和州亦松开手从马上跳了起来,伶舟选只觉身子猛地后仰,却未从马背上摔下去,反而又复被人拥住,周身弥漫着熟悉的龙井茶味。
二人交换了马匹,谢行止拥着伶舟选,一手将马匹勒停,身后的李和州亦停了下来,谢行止举刀架在李和州颈侧,本就偏冷的声音里夹杂几分怒意:“我说,勒马。”
李和州纵身下马,目光扫过谢行止怀里面色惨白的伶舟选,饶头兴趣道:“刺杀朝廷命官,谢公子当真至九族生死于不顾?”
谢行止将伶舟选抱下马,闻声反讽:“将军亦是。”
“不巧,臣只身漂泊半生,无父无母,更无牵挂。”
伶舟选抓着谢行止小臂的指尖泛白,弯腰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却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时已然失真:“放肆!”
李和州,仍旧是这般目无天子,不敬皇权,养不熟的狼崽子,不,野狗,疯狗。
天子盛怒,马场上顿时跪伏一地。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
伶舟选额上铺了一层细密的汗,两颊泛着薄红,原本因为用力攥着被褥而发白的指尖倏地一松,他睁开眼,撩起床幔看了眼窗棂外初开的寒梅。
“何元德……”
他从榻上坐起身,两指捏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不堪,喉咙也一阵泛疼。
何元德听见声音颇有些慌乱地跑进来,见伶舟选坐于榻上,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磨蹭到他脚边不住抹着眼泪:“天家若是再睡上几天,奴才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那日马场上闹了一遭,伶舟选大怒,连坐了不少奴才,李和州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他则是由谢行止抱回了宣室殿,只觉浑身疲软不堪,倒头睡了,当夜便发起高热,而后便不甚记得,只知道这段时日里浑浑噩噩做了好些梦,却又记不完全。
听罢何元德的话,他心里泛起一阵异样,又因一时想不起这异样因何而起,只得踹了何元德一脚,先解决眼下困境:“起来,替吾斟茶。”
“您昏厥这几日,君后日日都来,本是夜里也争着要留下的,奴才想着没您的命令,不敢叫他夜宿宣室殿,便劝回去了。”何元德说着替伶舟选斟了盏热茶小心呈上去,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一时间没注意到伶舟选越发难看的脸色。
“如今这天还未大亮,天家不如再歇会,等会君后过来了……”
茶盏被猛地掷于地上,于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何元德哆嗦着闭了嘴,抬眼就见伶舟选剜了他一眼,而后光着脚起身下地,披上斗篷便要往外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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