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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衡原先就看他不惯,听见他这番状似刁难的言辞,顿时冷着脸道:“眼下粮食尚足,人手折损得并不多,再不趁机放手一搏,还要拖到什么时候?龙少卿应当没有打过仗吧,粮草短缺,性命难保,正是军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届时要是波及大王,即便龙少卿有十条命,恐怕都不足以赎罪。”
龙芝道:“莽撞地带着大王涉险,就不算过错了吗?”他慢吞吞地起身,理了理衣冠,复对郦王行礼,垂首道:“请三殿下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尽我所能,为殿下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郦王待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正打算开口,赵元衡却抢在前面道:“若一天过去,你没有想出办法又当如何?”
龙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淡淡笑了笑:“没有想出办法,那便是诸位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郦王不愿听他们争执,扶着额角道:“好了,赵公,龙少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说留一日,就留下吧,指不定龙少卿就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呢?”
赵元衡不敢反驳,只得答应了,不过应声时微微抬头,目光阴沉地盯了龙芝一眼,显而易见的警告。
龙芝不予理会,在山洞休息了一日后,这天夜里,他又悄悄起身,绕开熟睡的郦王走到洞外。
守夜的副将向他行礼,疑道:“夜里凶险,龙少卿要去哪里,可要我们护送?“
看他的神情,分明一点都不想随行。龙芝笑道:“我就在附近静坐修行,不必跟随了,天亮后我自会回来。”
副将不疑有他,叉手恭送他离开。龙芝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走了走,待士兵们不再关注自己,便掉了个头,穿过丛丛密林,往道观的方向去了。途中倒是风平浪静,不过夜间寂静,偶尔听见什么动静,都格外叫人胆战心惊。待推开道观大殿的门扉,看见卧在干草堆里的裴隐南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裴隐南的睡势没有变过,显然在他离开后,对方就一直没有苏醒。难怪以他的修为,还需要藏身在这座道观里,若他晕倒在别处,恐怕早就被林中的怪物分食殆尽了。龙芝扶起他,让对方倚在自己怀中,往他唇上抹了些水。裴隐南呼吸急促了些,浓长的睫毛颤动,像是要醒了。
白日两人的交锋给龙芝留下了许多阴影,他想后退,可是来不及了。那双金黄的眼睛睁了开来,尽管殿内没有光源,依旧不影响它的纯澈明亮,像镜子,原本空无一物,照见什么就是什么。龙芝被这双眼睛攥住,一时不知所措,只管像对方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警惕与杀意在裴隐南眼中一掠而过,可他最终没有动,只是说:“别缠着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龙芝立刻道:“那你的生死呢,你连自己都不管了?”
裴隐南笑起来,为他的无知和无畏:“年纪不大,夸海口的本领倒是出类拔萃。你连外面的那些怪物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干预我的生死?”
龙芝一言不发,伸出手开始解对方的衣带。裴隐南忙架住他,颇为不悦地警告:“不想活了?“
“我可以的。”龙芝急于证明自己,一只手不断挣扎:“你身上的伤,都是我治好的,我没有夸口。”
裴隐南这才明白他的意图,略微运气在体内游走一周,不由一怔。他松开龙芝,隔着衣衫在自己受伤的几处按了按,果然大多都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不仅是外伤,就连折磨了他数个月的内伤都痊愈得七七八八。他不是普通的小妖,能伤他的也不是平庸之辈,这些即使在他全盛之期都需要花几天功夫治疗的伤势,竟在一夕之间就被治好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见对方审视自己的神情变得严肃,不再拿他当年幼的小猫小狗对待,龙芝难免有些自得,毕竟他面对的是位活了数千年,至今战无不胜的大妖。他抓住裴隐南的手腕,把自己的法力传进对方体内,示范给他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难。”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治疗裴隐南比救活郦王棘手多了,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法力,还因此遭到反噬,心口时不时就会抽痛。可他不愿对方再质疑自己,这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至于究竟能不能治愈,龙芝坚信以自己的能力,一日治不好,可以治十日,即便百日也没有关系。死人尚能在他手上复生,何况裴隐南只是重伤而已。
证明过后,他正想把法力收回,不料裴隐南突然反手扣住他,他的法力登时失控,不要命一般往对方体内涌去。龙芝的丹田原本就空无一物,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的索取,他变了脸色,拼命地去掰对方的手指,可他的力气对上裴隐南,简直是蚍蜉撼树,完全阻止不了对方。
宛如一把尖刀在肺腑中搅动,龙芝疼痛难忍,在求生欲的驱使下,竟一口咬在裴隐南手腕上。他咬得极狠极深,裴隐南却纹丝不动,眼睛里甚至有天真而愉快的笑意。待龙芝气若游丝,齿关渐渐松懈,他才松开手,那阵致命的牵引力也终于消散了。
龙芝大口大口地喘息,坐不稳,只能半伏在地上。有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没有力气去擦,仅是仰起头,恨恨地瞪着裴隐南。
裴隐南回以微笑:“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吗?”
他俯下身,迫近龙芝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搭救一只困兽,它并不会感谢你,也不会给你礼遇。野兽只会想方设法地汲取你的力量,直到你对它再无用处为止,你要是想保住性命,就得学会离它们远一点。”
“那你为什么手下留情?”龙芝反问:“不是直到对你再无用处为止么?”
裴隐南嗤道:“没有谁会特意踩死一只蚂蚁,想让我杀你,再活个千百年再说罢。”
说话间,大颗大颗的血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腕淌下,打在他的衣袖间。裴隐南稍一打量,一圈鲜血淋漓的牙痕。他不以为意地笑了,又道:“不过作为一只蚂蚁,你的牙口倒很厉害,往后多加修炼,能为不可限量啊。”
明明是夸奖的话,偏偏听起来阴阳怪气,龙芝在朝堂上见惯了大臣们的唇枪舌战,因而并不放在心上,仅是去抓对方的手腕。裴隐南避了避,但等他再伸手,还是让他抓住了。龙芝抽出仅剩的一点法力,凝在指尖涂抹对方的伤口,那只是很浅显的外伤,不怎么费力就能治好。
裴隐南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但不看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另一只手时而拨弄缀在卷发上的小小金珠。
龙芝忍不住道:“我听说这珠子……”见裴隐南目光投向自己,他却改口:“没什么。”
“人让我讨厌的一点,就是不够利落。”裴隐南淡淡道:“话爱说一半,做事也爱遮遮掩掩,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龙芝道:“和他们一样,是因为自幼起身边就只有人。若是一个人蒙受野兽的抚养长大,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兽。”
裴隐南似乎不认同,可不说为什么,仅是嘲道:“你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我说得哪里不对,”龙芝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请教:“你见过被兽养大的人吗?”
对方不耐烦敷衍他,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你该走了,若是再聒噪下去,我也不介意亲自送你一程。”
裴隐南的“送一程”,显然不是送他走几步路那样简单。但此刻龙芝听到对方的威胁,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惊恐,和对方聊了许久,他发现裴隐南全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暴虐嗜杀。裴隐南虽有人的外貌,可人的躯壳里住着的仍是一只兽,兽都是直白而残忍的,只说想说的话,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龙芝不打算惹恼他,应道:“好,我马上离开。不过在走之前,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裴隐南眉头抬了抬,打量他的眼神很轻蔑,仿佛在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我能让你活下去。”龙芝的嗓音轻柔,却很笃定:“你的伤势,不管花多久,不管耗费多少力量,我都会治好。不过作为交换,请你答应我两件事。”
回到道观时,赵元衡一脸恍惚,显然没料到自己还能再度踏进这座大门。兵将们重新占据了大殿,走进走出,打扫整理,这次因为是白天,连同边上几间厢房都清理了出来。郦王单独住东边最为宽敞的一间,他原本想邀龙芝同住,却被龙芝拒绝了。龙芝与郦王的几名近侍分到了旁边的厢房,赵元衡与他的副将们住在另一侧,那边房屋破损得格外严重,屋中潮湿,显然是落进了前夜的雨水。
近黄昏才将一切都安置完毕,草草应付过晚膳,近侍在房内燃起一支蜡烛,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房间的布置很简陋,连床榻案几都没有,在地上铺些干草,就算安卧之处了。龙芝照旧拣了个最靠里的位置,本打算坐下小憩一阵子,可刚闭上眼,便听见墙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似是有东西在挖掘什么。龙芝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朝那里靠近,发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露出了半个身子,正从墙根一处破损的小洞往里钻。
龙芝自小生长在宫中,很少见到老鼠,正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响起郦王的声音:“快来人哪,这么大一只畜生到处乱跑,你们竟一点都不知道,当的是什么差事?”
老鼠和龙芝皆被吓了一跳,前者慌忙缩回脑袋想逃跑,谁知竟被龙芝一手攥住,生生从洞里拖了出来。郦王见龙芝握着吱吱乱叫的老鼠转身,也被唬了一大跳,连退数步道:“龙少卿,你怎可空手抓这脏东西,快、快些把它扔了!”
侍从们慌忙上前,躬着身子恳求道:“是啊,龙少卿,这畜生就交给奴婢处理吧,别脏了您的手。”
老鼠在龙芝手上激烈地挣扎,想不到这么弱小的身躯,力气竟意外地惊人。就在它六神无主,扭头咬向龙芝的手指时,龙芝把它丢开了,老鼠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要跑,却被龙芝一脚踩住尾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这道把戏龙芝玩了数次,才依依不舍地对内侍道:“拿去罢。”
他都用手抓了,内侍们哪敢嫌脏,战战兢兢地用手捏着,活像捧住了一只恭桶。龙芝被他们的神情逗得忍俊不禁,一转头,发现郦王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蹙眉道:“你还好吗,入山后日日不得安宁,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想来在贵人们的眼中,徒手抓一只老鼠实在是件太出格的事。龙芝起身,一面盥手一面道:“我也是一时情急,不趁现在抓住它,待入夜后被它爬到身上,怕是要做噩梦的。”
郦王松了一口气,笑道:“怕什么,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还愁抓不住一只老鼠吗。下次绝不可直接用手去捉那东西了,被咬伤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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