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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第1页)

在龙芝读过的志怪异闻中,风雨交加的深林,人烟罕至的古寺,是最容易出现妖怪的。其实这猜想的确有它的合理性,雨后的密林往往会起雾,入夜后,雾气会被染成淡淡的蓝色。林中植物隐没在淡蓝色的雾气里,像一个个高矮不一,鬼祟阴森的人影子,在这种环境之下,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

如今他就身居在这样一片鬼气森森的密林内,面对着一汪碧清的深潭,潭中水汽缭绕,伴着哗啦一声,陡然有道身影从水下立起。龙芝抬起眼,先看见的是大片湿透了的,折出幽光的漆黑长发。下一刻,一只手探至颈后,拢起发丝往颈侧拨去。有一绺被遗漏了,蛇一般沿着金棕色的宽阔背脊盘曲而下,发尾绕在腰际。这人个子生得那么高,腰却很细,那段骤然收窄的弧度简直称得上是曼妙的。龙芝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一下,不多不少,恰好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他立即收回了手,耳根烧得滚烫。真是无聊得过了头,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所幸眼下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他这辈子在裴隐南面前都要抬不起头了。

裴隐南拾起搭在岸边的衣衫,姜仲赠予他的碧玉铃就躺在一边,他亦拿起来看了看,旋即随意地往衣袖中一塞。

这便是龙芝仍留在此地的缘由,这挂铃铛才是他真正的寄身之所,也是维系过去与现在的纽带。而他能够回溯数百年,突兀地降临到这个年代,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往后一连数日倒是风平浪静,栖身在山野间的裴隐南活得与野兽没有差别,闲暇时躺在树上小憩,偶尔外出散散步。他看什么都是饶有兴致的,一只梳理羽毛的禽鸟,一条从溪畔游过的水蛇都能叫他驻足良久。先前龙芝还为对方偷看自己而难为情过,若早知道这人是用这般看鸟看鱼的眼神看自己,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姜仲每日都会找来,他一个除魔卫道的修士,对裴隐南却是异常地在意。起初裴隐南不怎么理会他,但等到他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会回答对方几个问题。藉着姜仲之口,龙芝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裴隐南的事,譬如他是从一处极远的蛮荒之地来到中原的,至于有多远,裴隐南也说不清。年少的他因为好奇爬上了一条船,漂流数月,待他发现不对劲想离开时,四面海水茫茫,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遇见姜仲之前,他甚至连裴隐南都不是。姜仲问起他的姓名,裴隐南报出的答案是五花八门的:鬼、妖怪、怪物。多数妖都不会给自己起名字,要么以自己的真身作为称呼,要么用的是自己在兄弟姐妹之间的排行。裴隐南两样都不肯选,又常年躲在深山中修行,以致他堂堂一名千岁大妖,名声竟不如八百岁的丹蛟响亮。

姜仲听得连连摇头,沉思片刻,又略显腼腆地开口:“下次我来见你,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裴隐南不置可否。

也许是这段封存在铜剑的回忆历时过久,往后的片段变得不甚完整,龙芝就像在做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往往一晃神,或是一眨眼,就变成不知多少日以后了。这段时日姜仲一直没有出现,裴隐南似乎也没怎么记起他,每日依旧悠闲地看鸟、看潭里的鱼,姜仲送给他的铃铛被他挂在潭边的藤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数月后,姜仲终于再一次找上山来。他没有为自己浑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作解释,裴隐南也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对他失踪多日的缘由展现出一丝好奇。他的反应放在常人眼里兴许算得上是薄情,但龙芝知道,裴隐南待姜仲远不像看上去那般冷淡。

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倘若姜仲在裴隐南眼里当真是一个陌生人,他早该不记得对方了。

姜仲踮起脚,递给卧在树枝上的裴隐南一根竹简,那张一向严肃的俊脸浮出几分腼腆:“你的名字。”

龙芝就坐在裴隐南身侧,与他一同把视线投在竹简上。其上有两枚墨字,写得清逸端整,是“隐南”。

原来裴隐南的名字真是姜仲给的,他应当很满意吧,否则也不会在数百年后还用着它了。

不知怎么的,龙芝突然觉得这二字的笔划十分锋利,直戳到他的心里来。他很不舒服,立即移开了眼,身旁的裴隐南倒是不动声色的,看过几眼就把竹简抛回给对方。姜仲接住了,以为他不满意,颇有些失落:“不喜欢么,是不是太浅显了些?”

“没有。”裴隐南道:“没什么不好的。”

装模作样的大骗子,龙芝又一次在心底怒斥,喜欢就喜欢,非要骗得别人悬心吊胆的,再多骗几次,想不记住他都难了。

姜仲仍旧望着裴隐南,目光是难得的柔和,浑然不知自己在龙芝心中已变成一个被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这条可怜虫往后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山中,终于有一日,他兴许攒够了勇气,对裴隐南道:“与我下山吧。”

裴隐南诧异地看他,问道:“下山做什么?”

龙芝还以为姜仲会拿他们的情谊当作理由,谁知这道士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奉王命镇守山河,护佑天下太平。这世间没有妖魔是你的对手,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百姓从此也不必受它们侵扰,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仲,”裴隐南侧着头,神情像是在怜悯一个傻子:“我也是妖。”

姜仲道:“妖与妖不尽相同,你既没有害过人,修炼的也不是邪法,倘若随我踏上正途,他日说不定能够脱离妖身,飞升得道。”

长生与升仙向来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然而裴隐南听了,却哂笑一声:“做神仙有什么好的?”

姜仲怔了怔,正要再劝,两人身前的灌木丛忽然摇晃几下,钻出一名豆蔻年纪的女冠。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此时因气愤涨成了一颗粉红的桃:“你这妖怪真是忘恩负义,师叔为了救你元气大伤,日日在寒泉下受罚,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却在这里对他冷言冷语的,连帮他的忙都不愿意。”

“不是让你在山下等我么,师叔的话都不听了?”姜仲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肩挡住裴隐南冷冰冰的目光:“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他在师门积威甚重,少女被他一瞪,立即缩起脑袋:“是师兄师姐说师叔被妖怪迷惑,让我来盯着些,否则这只妖就要把你拐走了。”

姜仲飞快地瞟了裴隐南一眼,神情难得有些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不可对他如此无礼。”语罢,又转向裴隐南,面带歉意地做了个揖:“师侄顽劣不懂事,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去我便好好管教她。”

裴隐南却只看着那年轻的女冠,问道:“只是失去一半修为而已,何至于丢了性命?”

少女立即踮脚从姜仲肩后探出头,愤愤不平道:“师叔他刚把修为给了你,第二日就被陛下派去岐蒙山降妖。那山里的妖怪十分厉害,师叔又伤势未愈,险些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饶是如此,还要因为降妖不力受到陛下的斥责,师叔足足在榻上躺了两个月才勉强可以走动。要是没有遇上你,他根本用不着吃这些苦头。”

姜仲拦了好几次都拦她不住,最后不得不掏出一张黄符,啪嗒一声拍在她的额心。少女还想再控诉下去,不料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仲,对方回以一脸漠然,用剑柄杵在她肩头,迫使她转身:“趁我拿门规罚你之前,回去,现在就走,快一点。”

女冠离开了,徒留姜仲独自面对裴隐南。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不过是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裴隐南突然道:“我并没有要求你救我。”

姜仲一怔,旋即点点头:“嗯。”

“你会受伤,也是因为自己修为不济,敌不过对手,怪不到我身上。”

姜仲听得笑了,又点了一下头:“嗯。”

在这番对话结束后的第二日,那座都城里的华美道观便迎来一位身份独特的新来客。裴隐南跟在姜仲身后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观中所有人都聚拢在通往正殿的长阶两侧,瞪大眼睛,一脸恍惚地看着他逐渐清晰的脸。

正殿中燃着长明的灯火,威严慈和的神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从一片清圣洁净的火光中走出的,棕肤金瞳,美艳绝伦的妖。妖亦抬头看它,清透的眼睛比烛火更耀眼,片刻后,妖嫣红的唇角轻轻抿起,露出一丝无比轻慢的笑意。

龙芝浮在半空,目光一一扫过看呆了的众人,平静中暗藏些许紧张的姜仲,最后是立在大殿中央的裴隐南。让一只妖成为道士的同伴,他无法判断姜仲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山林的迷雾中走出,将真身暴露在凡人眼下,这对裴隐南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譬如偶然从海底打捞而出的,无主的稀世珍宝,注定会引来无休止的争夺。龙芝已在史书上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而姜仲与裴隐南,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裴隐南真与姜仲去了岐蒙山,怪不得他对那里的一切无比熟悉,护佑道观的阵法,原来是他与姜仲一同设成的。

姜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遇见裴隐南时不过二十五岁,修为却已经登临化境。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再过几十年,或许要不了几十年,姜仲就能一步登天,成为真正的仙人。可谁都没料到他的飞升之路会被一只妖拦腰截断,裴隐南不仅拿走了姜仲半数修为,更是落在他清净无尘的道心上的一点朱砂。修为没了可以再找回来,但道心一旦浑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为此缘故,道观中除了姜仲与他的一名小师侄外,人人都不肯正眼看待裴隐南。姜仲愈是为他努力周旋,愈是想要缓和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其他人待裴隐南就愈苛刻。不过姜仲永远想不到,身边人对于裴隐南的敌意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只妖,妖的美貌亦是他的另一重罪孽。他生得那么美,偏偏只对姜仲假以辞色,其他人无法让他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只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表示自己对这道视线不以为意。

龙芝这时才明白,当初裴隐南为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自己不喜欢其他同伴,一次次容忍自己在夜半三更时躲进那座破败的小阁楼中。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滋味,原来对方早就清晰地体会过了。

每一次龙芝跟在裴隐南身后,从那神色各异的人群间走过时,都想揪住对方缀着小金珠的发辫拽一拽,骂他一声笨蛋。欠了姜仲的情谊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受到恩遇就一定要偿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是他们的天性。

就在岐蒙山中的道观即将建成的那一日,宫人忽然传来谕诏,让他三日后入宫面圣。天子听闻他降服了一只无人能敌的大妖,又即将镇压岐蒙山为祸数朝的妖鬼,深感欣慰,打算亲自犒赏这位功臣。宣读完诏令后,年长的黄门凑近姜仲,低声嘱咐道:“入宫时,记得将那妖一起带来。”

姜仲行礼的动作一顿,头一回冲动地反驳出声:“不行,那妖生于山野,放纵惯了,若是冲撞陛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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