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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没有。”
女记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亚“打扑克怎么样?‘抓猪拱羊’?”
朱亚说不会。
面对着这种打扰,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我一点也不怀疑,黄湘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邀请苏圆的事儿。这个春天哪,那浪涌一样开放的洋槐花简直处于疯『迷』痴癫状态。从基地左侧的丛林开始,一团团一簇簇的白花连绵了几十公里,一眼望不到边,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蔓延。这是一场白『色』的燃烧,火势『逼』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强烈的气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这香味可以让人遗忘,让人留恋让人感激,却又不知为什么……蜂群旋着,在花丛的间隙、上空盘转舞动,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动着。蝴蝶翩翩,有绿的、红的,还有墨黑的。它们柔情脉脉地触『摸』着这个春天。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群群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了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茎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桠。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四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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