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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1页）

节休未满五日，十七便销假回到值上。满朝文武三日休沐，休沐一过魏储依就回到官署，她不愿一个人待在家中，便也到公主府上值。

清晨乃最有朝气之时，往日正是上值之时，侍女穿梭园中，说说笑笑颇为热闹，今日园内外悄然无声，走近正殿迎面正遇几常服守将，朝小门急匆匆离开，似乎有急事奔走。

十七入殿参拜。西城跽坐书案前，穿戴俨然，眉头紧锁，一副少见的愁苦模样。清娴立在其侧，也是一副肃容。

十七压下惊讶，如往常见礼。西城抬眼与她对视，停顿一瞬，眸光渐聚，扯出一丝笑来，“今日怎便回来了？”

十七道：“在家中无事便回了…”顿了顿，又说：“公主若有差遣，尽可吩咐属下。”

西城揉了揉额，“无妨，已派人去办了…姑娘家还是待在府里的好…”她离座踱步，来到窗前向外看。廊前栽了两株柳，枝丫顶端尚存几片残叶，有风拂过，叶轻飘飘坠落，只余光秃秃枝干立在那里。她盯看一时，合上窗又坐回座上，目光渐渐飘远，一副魂不守舍模样。

十七看向清娴，后者悄悄摇头。侍女端茶点入殿，清娴接了茶盏放到案上，见西城一动不动，只得起身慢慢退行出殿。

十七向西城礼了礼，也随之退下。

清娴在回廊止步，十七上前，问道：“出了何事？”

清娴叹了口气，低低道：“上合突遭几场雪冻，多地百姓受灾，军中亦不好过，有无数将士被冻伤亡，更有匈奴趁机偷袭。定王虽能击退匈奴，却无法应付紧缺药草冬衣…”

十七蹙眉，“朝廷不管么？”

清娴道：“上合已奏急报，依陛下之意，今秋南方多地受灾，百姓多有颗粒无收者，赋税上吃紧，国库愈加空虚，无法分出足够粮饷…眼下定王一力支撑，若是救济不及，上合恐遭重创…公主月夕入宫赴宴知晓此事，当日夜里便派人去往上合，哪知半路俱被阻回…”

十七不解，“这是何故？”

清娴越低了声音，“陛下不喜后宫干政，公主也不能破例…”

因担心兄安危而派人去前去探问，怎能被称为“干政”？十七想起周武夫人做派，似乎能理解西城处境，不过是外表被套上“手足相亲”的锦衣，实则君君臣臣，泾渭分明得紧…

魏储依是工部屯田郎中，对举国粮田最为清楚，偶听他感叹，今载虽有州府受灾，但整体收成也算丰年。既是丰年，国库就不当“空虚”，即便空虚，也不可不救济上合军民。上合是大晋的屏障，若屏障破，兆安又岂能安？

十七都明白的道理，满朝文武又岂不知。皇帝治国要各职相互制衡，不可一家独大，不可“功高盖主”。能官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人精，不过是河水未沾湿其脚，不觉危机罢了。

傍晚十七回到家，见魏储依还未回，便先去灶厨生火煮饭。她将饭食一样样放进锅中，坐一旁木桩上添柴。炭火旺盛，映得一张秀面明明暗暗。

魏储依晚归见灶房门开，于是未回卧房换衣，先进灶房，看她只顾呆看火苗，问道：“在想甚么？”

十七入耳未闻，仍自顾呆愣，他伸手在面前晃了晃，她这才回过神来。

他尚着官服，一身绯色圆领窄袖襕袍，伫在室内如纹雕锦绣廊柱，昏暗的灶厨也变亮堂了。她心绪稍缓，起身迎他，“哥哥何时回的。”

魏储依看着她，“方才在想甚么？”

十七向他诉说公主府所闻。魏储依在官场走动，对上合之事也有耳闻，今日晚归便与此事有关。说到底工部虽掌天下屯田政令，然各处俸饷，军中用度，却归户部管辖。下有尚书令提议，上有皇帝裁决，魏储依之上还有侍郎尚书，即便想为上合做点甚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向长官谏言外，唯有叹息的份。

他想了想，说道：“陛下是明君…总不会放着不管。”

她一张秀面蒙上阴沉，被柴禾影荫，一片黯淡。他见不得她愁苦，温声细语道：“莫要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十七点点头，提起唇角露出一丝笑。

魏储依视线落在她的唇角，那里印着一抹淡淡的弧度。他抬手欲为她抚平，语气更加和缓，“这样笑不好看…”

他拉她走出灶房。深秋色彩浓烈，夜里满庭金黄散出氤氲的光，一弯皎月高悬头顶，照亮无垠天茂，更显天地空阔。他抬头望向晴空，笑道：“挤在狭处难免压抑忧虑，多看看广袤天空，心情便会大好。”

十七仰起头，视野从几点火苗换成如洗碧空，仿佛在心底的黑暗之地开出一个小孔，有光线渗入，慢慢扫清那点阴霾。他是最亮的那束光，无时无刻都罩在她心间。她视线移到他面上，那张俊容如白玉雕刻，光晕暗影间不掩精雕细琢之美，的的确确是泛光辉的…

十七认同魏储依赞皇帝为明君，就凭幼时至现今的这些年，她能一路磕磕绊绊行走，见证多少人间疾苦。而新帝登基这大半载，就已实施诸多利民政令，且颇有成效，也多得百姓称赞。

果然如魏储依所言，皇帝当真没有放任上合不管。

几日后，十七从清娴那里得知，皇帝准工部兵部上书，召令天下豪绅慷慨解囊以解上合之困。朝议时，皇帝金口玉言，国难当前，其已下诏令裁减圣躬及后宫妃嫔食禄，以为上合筹粮饷复衣。当日西城亦站文武之列，三次跪拜谏言，请求皇帝收回自己封地及府兵，以援上合。皇帝两次驳回，第三回才得准奏。兄妹二人当朝相携垂涕，皇帝为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保住先帝遗愿而痛陈己罪，西城为自己身为皇妹，而不能为皇兄解忧而反躬自醒。一场手足情深与家国大义的戏码在金銮殿上演，文武百官见之无不掩袖垂涕。

朝议从晨持续到午后，临散朝时，陈王齐王跪地陈情，亦请求皇帝收回封地以充国库。皇帝大为感动，亲自走下陛阶，左手执陈王齐王，右手携西城公主，面向百官语重心长道：“朕内有手足及诸公相佐，外有定王平定战乱保卫边疆。我兄弟姊妹手足齐心，又有众爱卿助朕治事，我晋何愁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呼应响彻金銮，绕梁三日而不歇。收回封地意味往后不会再得税收贡禄，良田宅户皆归国库所有。皇帝感念手足之情，除宗亲固定俸禄，每年另拨千户赐赏三人。

有上位者做出表率，城中高官厚禄纷纷豪掷千金，短短半月，便筹集辎重数十车，由兵部户部互督送往上合。

上合危机暂解，西城却依旧愁眉不展。十七问其故，西城缄默许久，重重叹道：“日后阿兄危矣！”

十七正思索其意，听西城又道：“西陵城虽我受封之地，但其实半数田宅商铺皆是阿兄产业，这些年所得禄饷，多半送往上合充军…往后西陵充公入库，只怕再难助到上合。”她神情惨淡，嗓音低哑，“府军也就罢了，满朝文武皆知之事，陛下只能派往四方边境充军，且是舒儿你亲自操练，这三百甲士若有到上合者，定可成为定北军助力…然封地充公非我之愿，却不得不为之…”

果然帝王之心深似海，借上合之困，不仅让西城主动请求收回封地，还心甘情愿上缴府军，有身为女子的西城做表率，同为手足的陈齐二王也不好袖手旁观，当真好一个一箭三雕…

十七轻声问，“以后…当如何？”

西城默了默，抬看她，目光渐渐坚毅，“我当把阿兄产业过还阿兄。”

十七看她道：“要怎么做？”

西城不住踱步，“…这几日，皇兄安在府里的耳目倒是安静，越是安静，我越不能露出破绽…如今朝廷就要接管西陵，无数人盯视公主府，我行动不便，不可亲往，且看几日，再想个法子派亲信去往西陵…”

定王在兆安的府邸，女眷只有两个侧妃。十七曾同西城去过一回，里外唯有一老管家操持，府里异常荒凉，并无人洒扫拾掇，屋舍窗几蒙上厚厚灰尘，远远便可闻到一股霉味。两侧妃深居简出不闻世事，问及往后如何，都甘愿在府中终老…定王尚无子嗣，家宅如此简陋，以府邸为质似乎都不够用…十七偶有怪诞之思，倘若朝廷处处紧逼，以定王如今势力，一朝攻入兆安，自己称帝也非难事，为何会心甘情愿为帝王卖命…

魏储依告诉她，定王外祖一族都居在兆安，不乏在朝为官者，刑部尚书曹祁就是定王舅父…是以定王还有要害，且忠孝大过天，其俯称臣才是正道…

定王坚守为臣之道，便只能苦难自己吞咽。然如西城这般，为兄长做到这等地步，世间之大却鲜少闻之。

十七震撼之余，大为感动。将之换位为魏储依与自己，当可与之共情，不由向西城道：“公主若有吩咐，属下在所不辞。”

西城看她片刻，摇了摇头，“你是女子，还是个孩子，我怎能让你去涉险。”

十七一旦下定决心，便分毫不退让，“属下尚未报公主大恩…还请公主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