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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住在六队沟浜,三间茅草房子,还是大跃进那时盖的,两间通梁锅屋砌了没有几年,看上去还像新的。两口子五十上下年纪,膝下无儿无女,女人体弱多病,平日里上不了工,就靠杨国华教书挣些工分。杨国华大半辈子小心翼翼,凭着肚子里的一点墨水,兢兢业业地当起了教师,混口饭吃,多少年来从未惹上过麻烦,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想就是在旧式私塾里学点那些之乎者也,终日文皱皱地挂在嘴边,被人抓住了把柄,说他是孔孟之道的忠实信徒,被拉出来押在大会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教过的学生指着鼻子羞辱,丢尽了脸面,失尽了尊严。大会结束了,师生们都散去了,也没人理会他,他也不敢动弹半步,等学校放学了,天色暗了下来,才提心吊胆地走回家,到了家里,心里越想越憋屈恐惧,生怕落得像龚老先生那样,受尽折磨与凌辱,倘若那样,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趁着女人在锅屋烧晚饭,解下裤腰带,系在屋梁上挂什物的钩子上悬梁自尽。
也是命不该绝,阎王爷不肯收他,他女人在锅灶门口烧得行行的,忽然犯了心疼的毛病,到堂屋拿药片吃,堂屋里黑灯瞎火的,隐约地看见一个人影吊在屋梁上,吓得一身冷汗,喊着男人的名字,没应答,失失慌慌点亮油灯,抱着男人的腿。不让他悬空,一边连哭带喊救命,惊动了左邻右舍,众人七手八脚将杨先生救下,平躺在铺上,有谙行的,用手指抵摸着他的鼻孔处,见有气息出来,遂道:不碍事了,还亏救的及时。杨老师缓缓醒来,半睁开眼睛,见众人救起他,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众人见无大碍,劝了两句,遂各自散去,留下他女人坐在他身边独自哭泣。
忠智三人到了杨家,杨先生半躺在床上,他女人在喂他吃粥,见了忠智等人,动都没动一下。忠智说道:批斗你一回,就想不开了,自寻短见,从小的来说,你自个儿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从大了说,你这是对抗党和人民,说明你从骨头眼子里没有认清自己的错误思想,还不承认自己有罪,用自己的生命在抗争,这种行为极其恶劣。玉莲听不下去,遂道:四哥唉,人都这样子了,你还在批评人家,他好歹也是我们的老师呢。忠智继续道:你必须要好好的活下去,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思想,认清自己的罪行,彻底地改造好自己。忠智有些激动,见杨老师始终一言不,又说道: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别的吗?说完径自走出杨家。杨老师似乎听懂了赵忠智的弦外之音,目送着忠智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玉莲向阳略略地说些劝慰的话,便也离去。
初春的夜晚,从马家荡吹来的潮湿的风,显得七八分寒意,赵玉莲向阳闲步在马家荡的堆堤上,向阳对玉莲说道:玉莲,我想问你个事?玉莲道:你说,向姐姐。向阳道:你喜欢你家哪个哥哥?玉莲笑着说道:都喜欢,大哥憨厚本分,三哥正直诚实,四哥呢,心气比较高,工于心计。向阳道:怎讲?玉莲道:比方说,刚才四哥对杨先生的一番话,乍一听像是在批评他,但细细品味,都是在劝慰他,暗示他要珍惜生命,还有,我现我四哥对你有所设防的,他生怕在你面前落下把柄,他表面上批评杨先生,可他心里还是舍不得杨先生的,如果他不关心杨先生,刚才也不会过去看望他。向阳若有所悟,点点头,玉莲依旧侃侃而谈:其实人的胸怀就应该像这马家荡,包罗万象,容得下一切。向阳道:说来听听。玉莲道:经得住冬天的萧条与寒冷,才会有春意的盎然,看淡了夏日的茂盛与繁荣,才能有秋天的成熟与收获。干涸的季节,它在默默地忍受,在静静地等待天赐甘霖,水的时候,它能抵挡住上游洪水的袭击,不急不躁地向东而去,当洪水退去,依归是风景如初。向阳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有这么深的感悟,令人刮目相看,说说看,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一套一套的。玉莲道:你不是晓得的呀,我三哥藏在大舅家一箱子书,没事的时候就去翻两本看看。向阳夸道:你还是天资聪颖。玉莲笑道:你又嘲笑我了。向阳道:没嘲笑你,你真的很聪明,可惜你生于农家,长于这个时代。玉莲道:应该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说罢两人哈哈大笑,笑声惊飞起荡里的宿鸟。向阳道:风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人走下堆堤,玉莲道:向姐姐,我去你们宿舍。向阳道:是不是想去见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玉莲撒娇道:瞎说什么啊,他不是还住在刘三爷家里昵。向阳道:我都忘了,过年的时候他又搬回去了。又问玉莲道:今天晚上怎么不去排练小演唱了?玉莲道:队长说了,今个儿息一晚上,明天开始到各个生产队田头去演出呢。
两人到了女知青宿舍,宿舍里熄了灯,女知青们早已睡着了,两人轻手轻脚拱到被窝里睡下。次日一早,玉莲便起身回家。赵妈妈正用掏火爬在锅堂里扒灰,见玉莲便道:昨天晚上又到那块疯尸去了?睡觉又不归家。玉莲道:在大队部跟向姐姐睡的。妈妈道:你谎话多呢,说你你就拿那个知青姐姐做挡箭牌。玉莲道:妈,真没骗你。赵妈妈道:把灰倒到猪圈塘里去。玉莲端起畚箕,走得急,灰被风旋起,刮得她没头没脸的。赵妈妈见了,数落道:这么大的闺娘了能做什呢事?一点不像乡下侠子,倒像个小知青似的。玉莲平白无故地被妈妈抢白了一顿,心下不快,倒了草灰,去洗了手脸。妈妈又让她去姐姐玉芳家一趟:听说你姐病了,去看看她。玉莲道:今个儿宣传队要去各个生产队田头演出呢,怕是赶不上。赵妈妈道:来去三四里路,能有多大工夫,有说这话的空子,都走好远了。玉莲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姐姐家,姐姐玉芳不过是伤风感冒而已,并无大碍,倒是喋喋不休地问起嗲嗲妈妈的身体,玉莲有些不太耐烦,找个借口抽身而去,姐夫留她吃了早饭再回去,她说声不了,便回家回复妈妈,吃罢早饭去了大队宣传队不提。
话说,淑芬自过了年以来,一月有余,常感胃口不适,吃什么都感觉没味,时常干哕。赵妈妈以为她又是要怀住了,便问了她月经之事,淑芬说是才走了三两天。赵妈妈道:那不是怀住的。遂催着忠礼带她去看了老中医,老先生说是什么什么虚之类的,然后开了几副中药,早晚煎了吃下,好了许多。那几日喝中药汤,嘴里苦,忠礼去了供销社跟那营业员好说歹说,最后还是看在他是赵主任哥哥的面子上,卖给他半斤冰糖。每次淑芬喝过药汤之后,塞一小粒冰糖嘴里过过苦味。这药也是忠礼帮她煎的,家里人嫌那中药汤味呛人,总是在一家人吃了早饭散去,忠礼才到屋西山头,架起两块土脚,盛药的砂罐子支在上面,燃起一小把芦柴,也就几分钟的时间,煎沸了,稍冷片刻,用筷子滗住汤汁倒在碗里,端到床前,哄淑芬喝下。就这样,屋里也难免残留些中药味道,大伙儿闻久了也就习惯其味了,也没说什么。只有赵家四娘何小丽会在背地里嗤拱:不就吃几副中药,一天到晚跟个老太太似的,还要男人服侍呢。别人听了不敢回她,只有赵妈妈会训她:同锅搲勺的,嘴上积些德。何小丽纵使怎样蛮横,也不敢同婆婆翻嘴,只好把气摆在肚子里,晚上睡觉,向赵忠智,说:你妈妈偏心,总是顺着小蛮子。
杨淑芬吃了几剂方子,身子清爽了许多,吃饭也有了胃口。那日陈队长吹着哨子,催社员上工,赵妈妈对淑芬道:你身子刚好,就歇息,不要去上工了。淑芬舍不得那几分工,过年以来,生产队农事少,做生活也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难得有活做的,谁肯让工。男女劳力都是去南荡田平整秧池,男人们罱泥筑渣,女人们拉犁薅草。淑芬毕竟是苏南城里来的,干水田里的活儿不甚麻利,陈队长总是安排她些轻巧便利的事做。大翠带着几位年轻有力气的妇女拉犁,水田里牛容易陷下去,所以用人力拉犁耕田。淑芬和一些中年女人拔除埂边的杂草。
俗话说人变眼一翻,天变一时间。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吃过饭天气更是烦躁闷热。人们虽然穿着单衣薄衫,仍然挥汗如雨,湿透了衣衫,两三点钟,突然天气陡变,太阳暗下去了,刮起了四五级西北风。正所谓三月三冻得把眼翻,人人猝不及防,上船披起春秋衫。怎耐气温陡降,春秋衫挡不住寒气,裹紧衣服仍旧冻得瑟瑟抖,陈队长连忙下令放工,撑船回家,未及到家,淑芬早已冻得嘴唇乌,忠礼蹲在船舱里,将淑芬紧紧搂在怀里。
淑芬受此风寒,卧床几日,吃药打针不见减轻。赵妈妈抱怨那日不该去上工,淑芬也想:别人风寒感冒,不过鼻塞流涕,几日方可自愈,而自己浑身疼痛,看了医生,医生说是舌苔薄白,脉浮紧,晓得是自己体弱易病。忠礼好言相劝。淑芬道:连累你了。忠礼道:两口子说这话做呢?你不要一天到晚瞎想,好好地养病,医生说了不过是重感冒而已,诊所先生不是说了嘛,多休息几天,自然不碍事的,现在队里也没什么生活,不要老想着上工的事。话虽如此,淑芬就是思虑过多,多愁善感,影响了身体康复,三五日方才下床走动。天气转暖,病情自然好转几分。
话说丁得富吃过早饭,扛着铁锹准备上工,刚出了自家院心,在路边碰见一中年男子,问他道:请问这是丁得富家吗?得富答道:我就是。那人道:你家闺娘叫丁跟兄,把在宝塘大队?得富道:没错。那人道:我是来出信的,你亲家没了。得富赶紧把来人让进屋,问道:多晚的事?那人道:昨天晚上十点多钟走的。得富晓得亲家两年头里得了嗝病,前些日子去闺娘家看到亲家,还精气十足的,没想十几天工夫说走就走了,不胜唏嘘。得富女人要弄早饭给那人吃,那人坚持不肯,得富女人遂倒了碗糖水,那人喝了两口,便急着走了。得富没法上工去了,叫别人代他向队长告个假,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去闺娘家出烧纸礼去了。
亲家不过五十出头岁数,人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屋心的门板上,亲家母二五啷当,人来过去的磕头,她也不晓得哭两声,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岁的样子,哭得伤心悲痛,几近昏厥,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尽力劝着她,足足哭了大半天,人也精疲力尽,嗓子也哭哑了,方才止住,趴在停尸的门板旁,哆哆嗦嗦地抽泣。
第二天早上死者下葬,众亲戚吃了回堂饭各自散去,那女人同跟兄打了招呼,又去同跟兄婆婆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方棹着小木船离去。没人的时候,得富问闺娘跟兄:她是你家什么人?跟兄答道:我们家大姑子。得富道:我怎么没见过?跟兄道:你到哪块见过呀,她出门之后就没回过娘家,这回我公爹临死前,娘舅表叔好说歹说的,才点头,临死前见了她嗲嗲一面。得富道:那又为什呢爷儿俩不和的呢?跟兄道:你先坐会儿,等我忙停当了,慢慢跟你说。毕竟丁跟兄说了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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