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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百花争艳（第2页）

桃花好似没读几卷书，也不懂得写诗的乡下人，年华老去，已经失去世间的欲望，喝上一两碗村酿酒就醉了，讲一些无罪的话，高声大笑。野性强，却没什么俗气。没有半吊子的矫饰，也不摆架子，见了反而欢喜。只见桃花在河川的另一头，云霞明灭的村子尽头，开得花团锦簇，在紧临山谷，春风徐徐停驻的崖下，将小巧的人家团团围住，开得好不热闹，两者都各有一番趣味。有男子抱怨这花俗气。这些人通常不识几个大字，只会说自己的双亲愚昧。可笑至极。

木瓜

木瓜，红花或白花皆美，有刺，枝干并不讨喜。用于篱笆，则有浮夸奢华之感，若是处子之家，虽然稍嫌奢侈，亦无不可。近水之乡，枝干容易黏附苔藓，更添情趣。在窄小的庭院，应种在高窗之下、防雨门板一带，或者屋檐边的矮树。在宽广的庭院，应种在池塘另一头、篱笆角落，或者小祠堂的阴凉处，成了稍高之树。春意未浓之时，红白双色相继开花，实在赏心悦目。

榅桲

东京少见榅桲树，北方国度似乎比较多见。我曾经住在谷中，家中的院子有一株此树。刚开始，我连名字都不知道，枝叶只往左长，十分乏味，树干多瘤，看了也不舒坦，仿佛面对一个难相处的人，只觉得索然无味，一日，雨后天晴，偶然见了榅桲开出两三朵花，若此花得知我平日对它的轻蔑，我一定会羞愧万分。花朵呈淡红色，气质高贵、美得不可方物，一点也不自卑地稳定伸展，大小约一寸余，单瓣、花瓣有五片，十分高尚。据说也有白花，不过我还无缘得见，应该也是洁净美好。从前，孔子有个叫作子羽的弟子，其勇猛更胜子路。一回，他赍璧渡河，河神欲得璧，掀起波涛，命蛟龙夹舟，子羽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于是左手持璧，右手操剑，击鲛皆死。据说此人相貌狰狞丑陋，宛如惠比寿神[249]，孔子亦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也许只有乌浒[250]会将子羽喻为榅桲，然而，一般来说，子羽恰如此树，后来，每次见到此花，我都会想起这件事，这也是花朵教我的知识。

蝴蝶花

蝴蝶花与鸢尾草同属。相模、上野一带十分常见。叶片似射干，也似菖蒲，花形似燕子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书的优点，却又有几分难以割舍的风情。雨后经常开在旧茅屋的屋顶上，甚是有趣。通常所有花卉皆种在一家之主的眼前，只有此花经常种在一家之主的头顶，此花之德，想必十分奇特吧。想来相当有趣。

杜鹃花

杜鹃的品种繁多。红花、单瓣，虽然称不上珍贵，却是杜鹃真正的情趣。院子里，一两株不加修饰的矮树，在造景石旁盛开，或者依着假山成群绽放，都是一番美景。当此花盛开时，酒尝起来少了几分香味，在菊花绽放之前不再饮酒，成了我的习惯。我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我觉得不该向此花举杯饮酒。

李花

李花呈孤寂的青白色。古人的诗咏得好，“夜疑关山月，晓似沙场雪。”李花开在穷苦人家颓圮的仓库边，荒芜的篱笆旁，凄凉之貌，竟不似春季之物。诗歌唱道，山间破屋墙篱李花开，犹如难以消融之雪，听来也十分有趣。从远处观赏繁盛的花景，更是有趣，宋朝诗人杨万里说“李花宜远更宜繁”，说得一点也不错。

玉兰花

木莲与辛夷同属。花色有白有紫，说到玉兰，应该指白色。即将凋零之际，让人沮丧，即将绽放之时，见了心情愉悦。姿态犹如丰腴、高大，肤色赛雪的女子，她的眉眼，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却在远看时，触动人心。因此花带点异国风情，也有人因故不好之。然而，也由于它的异国风情，当此花在大寺庙的庭院绽放时，也有人赞誉有加。

梨花

李花悲凄，梨花则无情。海棠花的朝露诱人，梨花则在夕月照耀下清亮。樱花丰满，梨花则清瘦。提到花中消瘦者，非梨花莫属。乃不落俗套的寂寞花朵。据闻异邦有红色、千叶的品种。即使称不上稀有，异邦的梨花应该比我邦更美吧。此外，我邦只求其果实，将曲干拉直，树干缩短，因此众人及我无法知悉梨树真正的姿态及梨花的趣味，鲜少有机会发现梨花之美吧。和诗相比，赞颂梨花的歌曲十分罕见。

蔷薇

人们经常将带刺的蔷薇，比喻为心狠手辣的美貌女子，实在太肤浅了。青绿茎上的红刺，倒也别具风味。只要不伸手触碰，就不觉可恨，光用眼睛欣赏，岂能与讨厌之人的恶毒心肠相提并论呢？美丽花色、浓郁香气、枝干、叶片、果实、花刺，总有惹人厌的部分。中国人、西方人爱好此花，也是其来有自。白蔷薇随着晓风摇曳，红蔷薇则在正午时刻屹立、或倚花架，吐露糖蜜般的香气；或伏趴于地，发出似火光泽，无论何者，全都美矣。然而，不知怎的，此花看来总是充满油光。究竟用什么方式，从地面吸取呢？我不得而知。

紫藤

当春花悉数开尽，已经不再为五颜六色眼花缭乱之际，正恨花儿为何急着凋零，唯独此花姗姗来迟，夏季才盛开，标新立异，高雅动人，惹人怜爱。古人口中的藤花，在百花之中，既娴静又动人。当老旧庭园换了主人，缺乏照顾，篱笆破损，土壤贫瘠，草木少了人为的照顾，顿失颜色，日渐枯萎，越来越凄凉，唯有此花攀到高耸的常绿树梢上，随心所欲地织出紫色的浪花，安静地绽放，花色渗入人心，只觉无限爱怜。尽管紫色的桐花、樗花也是高雅的花朵，与此花相比，远不及其姿态及和谐色彩，来得扣人心弦。我只庆幸此花不是开在秋季。风凉如水、钟声澄澈的江村秋夕，薄阳从云隙间穿出，若是此花开在此时，我必定会伏倒于花荫之下死去。马蝇声诉说天地的活力，暖风徐徐，轻轻吹动衣袖，吹皱衣衫，诱引人们的魂魄进入舒适的梦乡，只要见了此花，我的心上不了天，也遁不了地，只能漂在空中，徜徉在若无所思的境地。

桐花

晨风凉爽，地表为露气沾湿之际，只见桐花落在草地，引人入胜。在树梢上还有种不为人知的情趣。花形乖巧、色彩内敛。花瓣四散，随处凋零，教入忍不住想捡起来，把玩一番。

溪荪

溪荪花的姿态柔美，叶态凛然。开花时呈“心”字形，未开时则呈笔穗型，两者皆美。此花不在雨天绽放，总在晴天盛开。亦不在傍晚开花，通常在清晨或正午。人为照料下，此花更显清瘦。自行在沼泽开出娇弱的花朵，别有一番情趣，在大都市见不着，实属可惜，若在旅途中巧遇，则倍感惊艳。古诗歌中的菖蒲，即为此花吧。如今，在上野一带的野泽地区，可见许多花朵，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事物名称，古今不同，我经常在咏唱歌曲时，浮现这个疑问。是不是很可笑呢？

石竹

石竹以野生为佳。此花开在杂草丛生之处，或者河水干涸的河原，在路上见着它，我总是忍不住回过头，独占这柔美的花朵。童仆出门摘马饲料，在他摘下的杂草中，看到两三株此花，应该会牵动人们咏歌的诗心吧。

豆花

豆花都很纤细。有人不喜蚕豆花之色，也有人不爱豌豆花的模样。扁豆花特别好看。都市人不只爱花，更爱种豆。花色有白有紫。竟能在不识歌人的情况下，度过千年的岁月，更教我无法理解。唯有我爱好此花。

紫薇

猿滑树（紫薇）之名，源于其树干不易攀爬，又名百日红、半年花，则是由于其花茂盛，花期持久。夏日时分，云峰之天巍巍荡荡，碛砾之石宛如吐焰，百草衰弱不振之际，唯独此花盛开，宛如群聚的紫云，碎裂的蜀锦，与梅樱大相径庭。不管扫了几次，新的花朵又会散落，童子嘟囔着，即使不停散落，随后仍然开出新的花木，主人只需尽情欣赏即可。树干干枯，却不显老态，怎么会像个年轻女子似地，只要有人伸手触摸她的肌肤，就会抖个不停呢？真有趣。

红花

常见红花养在人家的庭园、种植在花盆里，姿态柔和，色彩美丽，与世人热爱的花草相比，毫不逊色。人们怎能因为花朵较小，不屑一顾，认为此花不够美丽呢？怎么能因为没有香气，认为此花不够高雅呢？唯有花形硕大，香气馥郁之花，才能受到人们的爱怜吗？此花与蓟花相似，却不似蓟花那般狰狞，花色带赤，与带紫的蓟花有几分相似，略微泛黄，却不俗艳，与浅翠叶片相映成趣，美不胜收，花体纤细，柔弱娇美，十分可爱。胭脂乃是以此花制成，然而光靠此花无法呈现红色，需加入梅酸，始能调配出胭脂色。当我得知此事之时，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我惊讶地发现此花的红色并不浓郁，日日夜夜怀疑地盯着它，至今仍然难忘。

铁线莲

铁线莲为诗歌所遗忘，只取其形，绘成花样，倒也不是毫无情趣，不足以跃上诗歌的篇幅。缠绕在篱笆上，开出风车状的硕大白花，花色带紫，看来高雅，有股幽静之美。少见人爱此花，亦不见赏花者。怪哉。

芍药

牡丹枝干，干枯老朽，却能开出惊艳绝美的花朵，煞是有趣，芍药的新枝纤细清纯，开出绚丽光朵，迷人可爱。牡丹花厚重，芍药花轻盈。牡丹花阴郁，芍药花光明。牡丹有德，芍药有才。

凤仙花

凤仙花最适合种在草木庭园的木板篱笆外。置于眼前，只觉索然无味。叶色、茎色翠绿，小巧花朵开得十分茂密，成一簇红霞，赏玩时并不觉可憎。以手指摘取其果实，则犹如虫子般自动弹起，豆荚破裂，种子以极快的速度迸开。见相关之物，始知草木鸟兽，各有其生存的智慧。魏收云：“夫何足数？”此话如何？

秋海棠

秋海棠之叶不似矮株，占了绝大部分，花形温顺、乖巧。有如身份高贵的女子，却拥有意料之外的宽大胸襟，从不自怜自艾，兼具超凡脱俗之美。当此花开在坐南朝北的小书斋窗下，遮蔽为浓厚绿苔封闭的土地，此寂寥光景，不禁令人向往屋主的高洁人品。

白芨

白芨，人们常称为紫兰。花呈偏红的浅紫色，花形与春兰相似，仔细观察，更觉奇妙。叶若一叶兰，叶形更小，一枝茎上开着六七朵花，宛如玉簪花。我住在谷中的时候，曾在院子角落发现白芨开花，将它移植至雨露之下，不久，尽数枯萎。寺岛那间房子的院子里，则长在日照良好之处，至今仍然十分茂盛。看来白芨不喜湿气。按照此花的模样，加上少许想象，画成鬼面具，想必十分神秘，去年曾有此一想法，今年亦然。

牵牛花

晨寐，乃福神厌恶之事。年轻时，不怎么注意生活起居，流连西南的不夜城，不停喝酒，只恨耳边的催促钟声，甚至觉得黎明时分的白云十分扰人，遂命人关上拉门，紧闭窗户，排满蜡烛，将世上的白日当成夜晚，尽情玩乐，待钱财用尽，再也无人搭理。钱财散尽之时，则在金工店，抛光容易散尽之金银，即使曾为日本富豪，如今身家不足百贯，因此，怎么也无法像之前那般，讲究排场，认清事实后，请亲戚代为保管家产，带着身上仅存的金钱，搬离世世代代的居处，到大阪福岛的和尚修行之家，眺望北方的山野风景，只觉心满意足。在此享受抛弃物质的乐趣。原本打算随心所欲地花用百贯银两的利息，但我严厉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别恣意玩耍，振作喜好花鸟的特殊习性，拜宗因[251]之孙，西山昌札为师，学习连歌。从前，我曾在岛原欣赏美妙的鸟啭，如今已经听不见了，我努力用五个字来形容鸟的初啼声，我把人该做的工作全都做完，仍有几分乐趣。这时，篱笆旁不知何时落下的种子，从土里探出牵牛花的两片叶子，似乎像是一句诗，表达我失去房子的旨趣。每日晨昏浇水灌溉，任凭此草随处攀缘，到了六月初才开出一朵花，白净花朵上的露珠，平添几分韵味，这肯定是抛弃七夕之花[252]之名的象征吧。我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此花上，不知不觉竟忘了我晨寐的恶习，为了一见含苞的花朵，离开蚊帐，抽一管烟，喜不自胜。亲手汲取井水，洗净睡态，环顾群山，只觉得十分后悔，我过去竟不识这不花一文钱的趣味，只顾着玩乐，挥霍金钱，度过无益的岁月，如今更该拂去心上的尘埃。后来，我习惯早起，晨间洒扫起居，清理庭院，活动身体之后，早餐自然胃口大开，忘却过往的胸闷不适，始知无病的乐趣。全都是拜牵牛花之赐，我爱不释手，直到隔年夏季，我从去年的花株留下许多种子，开出了更多的花朵，甚至有些担心攀藤的时节。男子仔细思量，光靠这一株草，竟能在一年之间，繁衍出这么多种籽，他啧啧称奇，初次亲眼见证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海洋的比喻，按照这个道理，靠我现在微薄的身家，只要努力工作，不久的将来，也能回归以前的大富翁，又顿悟自己是无所事事的隐者，于是他即刻向之前寄存财产的人士建议，暗中做点生意，又以远洋船只的利润最高，海上原本就有风险，故选用结实的钢锚，以桧木造船，也许可以躲过狂风暴雨，老船长所言应该不假，于是新造了九百石及八百石的船只，雇来老实的水手及船长，开往羽州[253]能代，发展十分顺利，到了第二年，扣除所有费用，尚得六贯利润。于是趁着商机，购买白米、木棉，涉猎盐田，全数获利，花了一笔钱在鸟饲乡认了一名养子，用心教育，终究成为富商，远胜往昔的愚昧人生，如愿以偿，荣极一时。此为北条团水见了牵牛花，一时兴起写下的故事。牵牛花美，故事亦美满。牵牛花的风情，宛如这个故事，然而，人的觉悟，毕竟不如故事，实属可惜。

木芙蓉

木芙蓉的叶片及花朵都十分迷人。秋季之花，除了菊花之外，再无其他花可以相提并论。据说《红楼梦》中有位名叫晴雯的女子，死后成了掌管此花的花神，迷恋这女子的男子，在此花盛开之前，不顾黄昏露深，于花前跪拜，献上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念出呕心的祭文，成了一段饶富韵味的故事。桥场的某户人家，庭院宽广，开了许多此花，那年秋夕，男子也在此哭泣，楸榆飒飒，蓬艾萧萧，夕月浮光，西风瑟瑟，见此花比往昔艳丽，于是在此流连徘徊，缅怀过去。故事乃是虚构，不可当真，试想，我的痴情竟不逊于这名男子，事后自嘲一番，如今回想起来，原本期许自己成为睿智之人，想不到竟然更愚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