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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崔珣踏入崔颂清府邸的时?候,崔颂清讶异万分:“你?还敢来寻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圣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崔珣道:“但伯父还是愿意?见我。”
崔颂清哼了声,不置可否,崔珣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状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为?”
他承认道:“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崔颂清虽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认,他还是有些诧异,思?及崔珣在朝会替阿蛮说话,以及拖着病体请缨去岭南押送沈阙这两件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这个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为何要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军申冤。”
“你??”崔颂清上下?打量着崔珣,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时?变的这般有气?节了?”
听到此言,崔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为说服崔颂清来的,若要说服他,就必须要摒弃他心中对伯父的尊重,将伯父的私心,全盘揭开。
所以崔珣平静道:“人性复杂,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顾五万天威军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泪,冷眼旁观一众直臣势单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却始终三缄其口,不发?一言。”
崔珣的话,的确说中崔颂清的心事,崔颂清被自己的小?辈这样?当面数落,他面子上挂不住,厉声怒道:“你?懂什么?”
“我懂。”崔珣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这个道,便是推广新政,造福万民,为了完成这个道,伯父断不能因?为天威军一案引火烧身,倘若被卢裕民指为供状一事的祸首,将翻案扭曲为伯父党争的手段,伯父必将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为了活着的人,放弃了死去的人。”
崔颂清私心被全盘揭开,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掴向崔珣,但手却停在半空,他愤然罢手,于厅堂内来回踱步,然后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又何必为死去的人苦苦纠缠?”
“因?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珣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日沈阙要杀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问我,陷于突厥的时?候,为何不自尽,我说,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当时?不理解我说的道是什么,今日我便可以告诉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军五万将士,洗冤昭雪,我要让他们可以下?葬,让他们活着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让戕害他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说得?明白,崔颂清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审视般的端详着崔珣,端详着这个他曾寄予厚望,之后又带给他无尽失望的侄子,他说道:“你?莫要告诉我,你?这六年,其实是在忍辱负重,你?在学勾践卧薪尝胆,在学豫让漆身吞炭,你?活着,只为复仇。”
崔珣静静答了声:“是。”
崔颂清愕然。
他盯着崔珣的眼睛,崔珣双眸平静如?潭,丝毫没有闪躲神色,崔颂清怔愣半晌,忽缓缓说了声:“很好。”
也不知道这声很好,是在说崔珣回答他的话很好,还是说崔珣这个人很好。
他道:“说吧,你?今日来见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崔珣道:“想请伯父,替天威军陈冤。”
“不可能。”崔颂清一口拒绝:“你?的道,和我的道,水火不容。”
崔颂清此言,等于承认他不会为了天威军的冤情,去阻碍他施行新政的道路,在他心中,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多数人比少数人重要,在三十年前,他可以劝太昌帝为了天下?人放弃李楹,三十年后,他照样?可以为了天下?人放弃为天威军陈冤。
崔颂清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能臣,而非圣臣、贤臣,他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新政,为了新政,他会冷酷地算计李楹的生死,算计她若死亡,会给天下?带来何种好处,他也会残忍地漠视天威军的冤情,漠视死于阴谋中的六州百姓,而且,对于他的冷酷和残忍,他根本不会后悔,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也可以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典范了。
和卢裕民很是类似。
只不过,崔颂清与卢裕民还是有不同的,不同之处便是崔颂清虽有私心,但大节无亏,即使他一心要走他的道,他也做不到将国?土和百姓拱手送给外族践踏,算是守住了士大夫最重要的底线,这也是崔珣还愿意?前来说服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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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崔颂清的拒绝,崔珣没有气?馁:“我的道,和伯父的道,并非水火不容,我的道,反而有助于伯父的道。”
“哦?”崔颂清挑眉:“此话何解?”
“伯父以为,施行新政,在朝中最大的阻碍,是谁?”
崔颂清想也没想:“卢裕民。”
“非也。”崔珣道:“是圣人。”
崔颂清微微一怔,崔珣道:“伯父应当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吧?自古以来,只要是想作为的皇帝,继承皇位之后,大多会重新拟定施政方针,疏远上一任皇帝留下?的官员,转而培养他自己的势力,而如?今的皇帝,还恰好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父亲,以及一个还在世的强势的母亲,他想要证明他自己,就只能从父母留下?的新政着手,新政如?果错了,那就是他对了,他就是比他父亲,还要出色的皇帝了。”
崔颂清细细琢磨了下?,也觉得?当今圣人对新政抵触的心理,十不离九原因?在此,他叹道:“圣人年少,又长期被卢裕民蒙蔽,这才?有此心思?,假如?卢裕民得?诛,再有其他老师多加教导,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守成明君。”
崔颂清虽是太后一党,但心中最忠于的,还是先帝,当今圣人是先帝的子嗣,所以他还是对隆兴帝怀抱希望,崔珣也没有就他这句话发?表什么看法,而是顺着他道:“圣人已然被卢裕民蒙蔽了,就算卢裕民在党争中落败,甚至丧命,圣人也只会再培养一个卢裕民,继续与太后分庭抗礼,让新政朝令夕改,若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新政少不得?会被圣人全盘废除。”
崔颂清沉吟片刻,也深以为是,他道:“你?的想法是?”
“伯父,与其明哲保身,倒不如?殊死一搏,借着天威军一案,将圣人势力彻底剪除,让圣人成为六年前那般没有实权的君王,让他无法再培养下?一个卢裕民,无法再阻碍新政施行,那样?就算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届时?新政已深入人心,圣人想废除,都?废除不了了。”
崔颂清听后,又惊又怒,一巴掌终于掴了下?去:“放肆!你?这是要逼宫!此绝非人臣所为!”
崔珣被打得?一个踉跄,苍白如?雪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但他好似浑然未觉,只是舌尖舐去嘴角溢出的血珠,轻轻笑道:“伯父,什么是绝非人臣所为?三十年前,伯父劝谏先帝,溺死永安公主,这难道就是人臣所为么?”
崔颂清惊愕万分:“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金祢临死前,是被关?押在察事厅,所以,我自然能够知晓。”
崔颂清脸色是白了又白,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想拿这件事,要挟我?”
崔珣摇头:“要挟?我从未想过。三十年前的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言明。”
崔颂清松了一口气?,他似乎被抽干全身力气?般,颓然跌坐于紫檀案几前,崔珣又道:“或许在伯父的心目中,只认圣人为君,不认公主这个女子为君,只是伯父在三十年前,尚且能为了自己的道,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说服先帝杀女,怎么三十年后,反倒糊涂了呢?”
崔颂清咬牙,崔珣接着道:“况且,永安公主用自己的性命,给了先帝一个最完美的削弱世家、推行新政的借口,而替天威军翻案,只是让圣人失去权利,让朝堂不再出现?第二个卢裕民,并非是要圣人的性命,比起永安公主,圣人至少还活着,伯父已经不顾人臣本分一次了,难道如?今反而要为了‘人臣本分’四个字,眼睁睁看着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么?”
他最后道:“此次翻案,是让新政再无阻碍的最好机会,败的话,固然会万劫不复,成的话,却能一劳永逸,从此无人再能撼动新政,伯父应早做取舍,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说罢,崔颂清久久不语,良久,才?叹了句:“罢了,已经做了一次逆臣了,再做一次,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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