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漼家有女初长成,清河郡漼氏有女,名唤辛夷,字月出,小名十一,冰清玉润,绝殊离俗,本是清河郡漼尚书之外甥女。
漼氏自北魏开国以来自是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实力在北朝达顶峰,尤以世承经学、朝仪、律令等各项制度为盛。不知是所幸还是所命,辛夷自腹中时便被指婚太子高阳王,自出生那日起,她遍受家人宠爱娇养,在世人眼中,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她的生辰亦会收到各种贺礼,金玉、如意,不一而足,由此可见太子妃身份的尊崇,于她而言却是无法挣脱的束缚,对于太子妃的头衔,她无悲亦无喜,本是关系家族的命运的无可奈何之举,她的命运或许只等得笄礼之后,送入宫中,从此一入皇城深如海,前尘后事皆未知。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她竟不知与他还会有渊源纠缠,她亦不会入王府做了他的徒儿,她亦不会知道西周、边陲亦成她此生唯一乐土与羁绊。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她始终记得母亲叙说她出生的那日,母亲本就因胎位不正,难产受尽煎熬,可她却迟迟不肯出来。但随着她一声响亮的啼哭,久未有雪的中州,午夜无风而雪,悄悄然已是纷纷梨花尽数落下,转阁窗棂结满霜花,雪静如初月明微希之时,她始降生。
那一年本是大涝之年,忽逢大雪,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世并不好,没能给百姓带来任何慰藉,反有雪上加霜之憾。常自责不已,却不敢显露在母亲眼里。母亲是最疼她的了,怎舍得她受半点的委屈。除了母亲父亲,舅舅也是很疼她的,只有三哥时常捉弄她,说她像个木头美人,不说话时活像个小哑巴,就在撅着小嘴追在三哥屁股后面跑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她已过髫年,生辰已过,转眼元宵将至,往年的元宵灯节,转烛灯火通明,朱雀桥头火树银花好不热闹,舅舅总要带他们一起去看灯的,还会给他们买兔子灯,小蚱蜢灯,还有她最喜欢的莲花灯。可是听三哥说今年元宵会宵禁,没有灯会,她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日暮将至,梓鹃和临泷正要服侍沐浴,突然听得窗外夜枭声起,她于是摒退左右,只说犯困想眯一会。待听得她们走远,才拿出哨子,吹了一声,三哥就蹦蹦跳跳的出现在窗台下,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走,跟三哥出去看花灯啊!”“不是没有花灯吗?”
“骗你的,小傻瓜!”说着在她额头轻轻一扣。“疼!”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袖子就往外走,“等一下,三哥,我们是否先告知爹娘,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怕这个怕那个,就是一个胆小鬼!”上前就要刮她的鼻梁,被他这么一激,辛夷使劲甩开他的手,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说
“我不是胆小鬼!”“谁说我害怕了,去就去!”
“哼,去就去!”三哥故意学着她的口气嬉笑着跟了上来。
只见黄昏渐暗,街头此时热闹非凡,他们一路逛自是无比欣喜,平时出行皆是一群人跟随,或乘坐轿子,远不及今日这般新鲜有趣,辛夷停在东巷街边一个卖各种珠花翠簪的小摊前。
“小姑娘买珠花吗?”小贩热情地招呼着。
“这个好看,别看我这铺小,可都是小的精心制作的,选材做工独一无二,这个正配姑娘。”说着他拿起一枚雕有玉兰兼月白珍珠葫芦瓣坠的簪向她极力推荐,旁虽有粉蓝蝴蝶并芍药海棠百花争艳,却都没有玉兰好看,但她委实是不需买,一来家中饰甚多,二来即使买了回去母亲不一定让她带,岂不浪费,但她确有些动心了。
“不用了,谢谢老板。”
她赶紧逃开了老板惋惜的目光,望向对面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层层叠叠地挂满各种假面、面饰,有小生、鬼脸、还有画眉、牡丹,小红狐狸,三哥正带了一副吓人的鬼脸。
“看我,小狐狸给你带上。”说着拿起面具就要给她带上,宠溺地说“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家的小狐狸,这么胆小。”这次她顺从的带上了面具,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小狐狸,它浅浅的绛紫面,额间配以淡淡梨花花钿,两鬓珠垂曳紫玉英,甚是灵秀可爱。
走来见前方围做一团,三哥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又艰难地挤了出来,原来是在做糖人。
“想要吗?有葫芦、大公鸡、小马猴,金瓜,石榴还有元宝灯、辛夷,你想要什么?”
“石榴。”
“好,你等着,别乱动哦!”
“嗯!”
辛夷正站在人群不远处翘期盼,不料却被蜂拥后退的人群推向了街心,只听背后哒哒地马蹄声渐近,眼看就要撞将上来,只见那人收绳勒马,嘶鸣之声传入耳中,她躲避不及,只呆呆仰望着飞驰而来眼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霎时间,只见那少年纵深飞转之间,已将她揽入怀中,只是情急之中重心不稳,两人齐齐滚落至街边,须臾愕然,她来不及做出反应,但辛夷却清楚地记得他怎样用手在背后护住她的头颈,似乎还能感受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只是一擦而过,一丝冰凉掠过她的脸颊,周遭的喧闹似乎静止了,或许是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过,又或许是面具下一双惊恐如小鹿般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竟也有一秒的恍惚,然后是她琉璃般的眸子倒影在他的眼中,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哪个带红狐狸面具的女孩那清浅的眼眸。
“头晕吗?”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将辛夷扶起,见她簪花已碎,人却还好,她看到他手腕被碎了的珠花刺伤,血流了出来,却浑然不觉,还问她头晕不晕,“无事。”她讷讷地回答。
等她恢复了一些神志,才现他脸颊竟有一块旧伤,但已结痂,伤口虽触目,但已呈微桃色,应无大碍,原来是军中之人,年纪约莫十四五岁,却是一副少年早熟模样,眼底很深,看一眼就彷佛会被吸进去,可目光却极温柔,见她无恙,抬眼见身侧正是买珠花翠玉之处,为表歉意,他顺手拿起一副珠钗,“请问这个怎么卖?”原来他的声音竟是这样的低沉有力,“客官,十两银子,您挑的这个好,这个是上好的翡翠,还有……”他随身摸了一下口袋,“可能是出门太急,抱歉。”老板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拿回簪子去,却见他已解下随身玉佩,犹豫了一下递给老板,“这个可以吗?”,老板一看这是上好的和田玉,雕有卷龙纹刻成的蟠龙模样,已喜不自胜,但嘴上却说勉强勉强,说着就要从他手中取过玉佩,怎知他一转手道“这个可以给你,但是我日后必来赎回,你可答应?”“好,好,好!好!“他看了一眼玉佩,双手递给老板,“请务必妥善保管,多谢!”转身欲将簪子递给她,却见她正专心看着老板手里的玉佩,一时竟忘了去接,他只好近身向前一步,笔直地立于她身侧,辛夷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却并未躲避,他比她高出不少,辛夷能看到他玄色的披风下,仍是玄色的衣服,只隐约闻得到一丝清幽的檀香入鼻,他早已将簪子稳稳地插在她的鬓角,开口道“就当做给姑娘赔罪,告辞。”她刚要说“多谢!”,他已转身策马远去,只留下玄色挺拔的背影。直到三哥的鬼面并糖人一起出现才阻挡了她的视线。
“辛夷,看什么呢?”
辛夷诉说刚才经过,吓得三哥把她前后左右调了个个,仔细查看,检查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他怕家人责罚,更怕辛夷真的受伤。
辛夷却瞥见此时摊贩老板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急忙拉上三哥上前问他,不是已经答应了那位公子要在这里等他吗?为何不信守承诺,况且还没有到最热闹的灯会时节,那时生意岂不是更好,商贩只敷衍说家里有急事,“等等!”辛夷早看出他欲将玉佩据为己有,见刚才那位公子如此珍爱此物,便知此玉佩与他定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便故意说簪子她不想要了,只想拿回玉佩,商贩见已被小姑娘识破伎俩,便死活耍赖不还,三哥也在一旁使劲帮腔,还拿出清河漼氏名头狠狠吓唬一番,辛夷让三哥给他十两银子,限他要么把簪子拿回去,要么把玉佩还回来。
商贩见她据理力争,自知理亏,只好不情不愿地将玉佩退还,辛夷答应他如果信守承诺在此等候那位公子,每月初一可到清河郡漼府找漼风拿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如果那位公子来寻玉佩,请他到清河漼府找漼风便是,商贩当即转悲为喜,讪讪地夸她机灵聪慧。
回去的路上三哥见她拿着玉佩不住端详,也想看看,辛夷却不肯给,气的三哥说早知道就不付钱了。两人说笑着回了府,但终是免不了一通责罚,果真是家规严明,规矩冗繁的清河漼氏,三哥还戏说更适合吓唬自己,终是自食恶果,呜呼哀哉。
他们被罚抄上林赋,高唐赋,除抄书外,还要被禁足一月。此次责罚虽重,但辛夷心里却依然觉得无悔,以后的每月十五她都会在净土寺上完香后,去小摊边等着,如果那位公子刚好来拿玉佩,正好可以当面给他。可她却迟迟没能等到,商贩也没有消息传来。
十岁那年,父亲在她生辰当晚踏雪而去,再无踪影可寻,她的满心欢喜登时化为凄寒,爹爹弃她们远走的噩耗,令她当日昏厥不醒,而后以致伤心过度而从此失语,漼府上下虽遍寻各地名医,汤药不断却全无任何起色,终因父亲的离去,辛夷一直郁郁寡欢。
这年暮岁,一日舅舅下朝归来,急召母亲和她上前厅,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如今新帝登基,朝堂随时有变故危机,为保周全,只能为家族多方寻求庇护,他已为辛夷在太后和任城王前求得恩典,将在次年十一月间送她入西州任城王府为徒。
母亲已泪珠涟涟,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她不能言语,无法为自己争辩推辞,亦无法哭出声来引人怜惜,可是一去不知经年,她已然失去了父亲,不久又要远离母亲和她熟悉的亲人,只觉泪如泉涌。
虽知母亲有万般不舍,但为了漼氏,为了上千清河郡族人,她却只能顺从。
西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听得那里常年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西周或许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小任城王,这个名字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她将被送入王府为徒,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全然不敢想,只知自己生在漼府,是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的。
吹梦到西周临行前三哥给她讲了许多有关师父的故事,大约多为战事,水淹江阳,荆州鏖战,七出豫章,言其功绩足以载入史册,三哥颇为神往敬仰。
她亦曾问过母亲,未来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母亲言任城王原是先帝异母同胞,幼年丧母,先帝在时群雄并起,内忧外患,得先帝倚重,少年时已有威名,功高不居,驻守西周边陲数十年,无往而不胜,平外患,安内乱,公而忘私。
今于危难中辅佐幼帝初登基,平战事、兴民生,然木强易折,屡遭嫉贤妒能者排挤诽谤,为定人心,断流言,于太极殿前立誓舍弃皇姓,一生驻守边关,不娶妻妾,不留子嗣,可谓是当世思万方,忧国害之旷世英才,母亲亦希望我能师从任城王,并有所学,然必敬之重之,可知一日之师,终身为父。
这些模糊而未亲见的形象,便是她所了解到关于师父的全部,然这些却不能完全令她满足,在离府去往西周的路上,她依然在脑海里串联着更多关于师父的一切。
得知三哥会自请师父留在西周军中,辛夷心里充满喜悦与感激,那是一个十一岁的姑娘天生的担心与惧怕,于不便言语的她或许更甚。
一路西行,虽有戈壁荒凉之感,因积年战事,随处可见草木衰败,残垣断壁,但在她心底反而涌起更多的喜悦与期盼。
日入近黄昏时分他们一行人才遥遥望见西周城门,未至城门,已有一年轻将士在城门口等候,言其师父因有战事未归,特在此迎候,请入王府,但母亲与三哥早已商议好先住驿站为妥,遂不再勉强,三哥更是为一睹师父风采,求得将军舍令牌,并悄悄告诉她,夜里不要睡得太死,一起登楼去看师父回营。
那夜,我几乎未踏实成眠,只等三哥哨声为号,我们才一齐出城,却在城门口遭将士拦阻,三哥拿出令牌才得平安通过,他引我登楼,只见城上青色旌旗随晨风飘扬,城下已有万千将士列阵林立,手持盾牌长枪,横刀立马,彷佛只等一声令下,便可绝杀千里,百穿金甲。
只见远处将士铁甲策马而来,三哥说快看,他来了,那最前面的便是你的师父,因离得太远,我并不曾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距高台三丈,纵身下马,徐徐登临那高台,身披战衣铁甲,凛凛然不可犯,殊无物类之可仪比,立时擂鼓轰鸣,吼声震天,万千将士,齐齐出“修我戈矛,与子同袍。”这就是真正的木易辰,家臣上千,手握三十万大军的小任城王,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当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立于城墙心境亦如擂鼓般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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