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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縍默然,神色转为悲凄,说道:“有一天我也会变丑,也会失去我的喋瀚。是吗,妈妈?”口气哀伤,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轻抚她美丽的脸颊,说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儿,老天已经给你太多了。你要成为巫王,就得作出牺牲,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咪縍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母女俩相对静默,不再说话。
楚瀚伏在树上,望着这古怪的一幕。他再也弄不清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看来巫王已经快死了,彩也活不长久,咪縍将留在巫族之中,成为下一代的巫王。她方才跟自己说要逃出巫族云云,原来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骗得自己出手相助她对付彩。而事实上她也并不需要出手对付彩;听来巫王老早对彩下了蛊,随时能取彩的性命。咪縍骗自己出手偷取彩的蛊物,不过是为了对彩报复,让彩尝尝被心仪者背叛的滋味,其心地之险恶毒辣,实比大人还要可怖。自己早先若真的受到她的诱惑,中了她的什么“意乱神迷蛊”,很可能此后便永远被她操控于股掌之中,这一辈子就断送在此,再也别想脱身。这小姑娘眼下年轻美貌,但她的面容很快就将变得跟她的心地一般险恶丑陋。这小姑娘值得可怜吗?
此时巫王和咪縍已然熄灯歇息,楚瀚仍潜伏在树上,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心中对巫族中的每一个女子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群巫女不但善使阴毒蛊术,更惯于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互相报复,手段残狠。楚瀚打定主意:“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尽快离开巫族,但离开之前,我定要将巫族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他一直等到夜深了,二女的呼吸渐渐沉稳,才在树上绑好绳索,轻巧地荡上吊脚楼前的回廊,跨过高高的门坎,进入屋中。屋中湿气和烟味交杂,甚是刺鼻。楚瀚见到巫王睡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一方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但见她左颊的肉瘤已经不见了,一张青肿黑烂的脸变得清秀白净,虽仍有些瘢疤痕迹,但都已淡去,隐约能看出当年过人的容色。楚瀚想起她已离死不远,轻轻咬了咬嘴唇,不去多想,俯身卧倒在她床前,从怀中取出一端装有铁钩的短竹棍,伸入床榻之下。
他探知巫王所有的蛊种都藏在床底下,这也是咪縍未来成为巫王的本钱。巫王从不离开床榻,因此十分不易下手,他只能铤而走险,趁二人熟睡时入屋盗取。此时他将竹管一寸一寸地伸入床底,感到竹管微微颤动,知道是被守卫蛊物的毒蜘蛛或毒蝎子咬住了。他已在竹管内填充了鸡血,因此蜘蛛和蝎子都以为咬上了人肉,再不松口。
楚瀚将竹管伸入床底深处,触及一件硬物。他将那事物用铁钩挑出,见是一个木盒,便放在一边。他静卧在巫王床前,屏息凝神,又将竹管伸入,将床底的木盒一件一件挑出,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这大约是他此生最惊险的一次取物,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战;他全神贯注,稳住呼吸,稳住手臂,过了一柱香时分,终于挑出了十多个形状颜色各异的盒子,几根竹杖,几袋药丸。他将这些事物一一收入大布袋中,这才悄悄站起,慢慢退出门外。
临到门边,他回头望见熟睡中的咪縍,见她小嘴微翘,脸庞娇美姣好,不禁微感心痛。他宁愿她真是个傻子,也不愿意知道她是个心计深沉,残狠毒辣的巫女。
楚瀚转过头,不敢再去望巫王和咪縍,攀住之前绑在树上的绳索,荡回大树之上。他背负着两布袋的蛊物,直往苗寨后的山坡上奔去。这座山并不高,因巫族寨子便在山脚之下,苗人都唤之为“巫山”。楚瀚冬季上山砍柴,便是来到这巫山之上,因此十分熟悉路径。他一径来到山峰高处,找到一个隐密的山坳子,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略事休息。但见天色渐渐亮起,他呆坐了一会儿,低头望向那两个布袋,知道里面都是巫王和彩花了许多年的心血炼制而成的蛊物,自己却该如何处置它们?
楚瀚呆了一会,心想第一要务,便是解除自己身上的蛊。他打开彩的袋子,取出一个个盒子观看,见到其中一个盒子色作靛蓝,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知道这就是彩在自己身上下的“蓝虫蛊”。他小心地打开盒子,见到里面躺着一只肥大的肉虫,足有海碗大小,在盒中缓缓蠕动,十分恶心可怖。他知道这是“蓝虫王”,它平时沉睡不醒,但每隔一年便会苏醒一次,需要饮食。它饮食的方式极端古怪,不靠自己吃食,却经由散布在中蛊者身上的“蓝虫子”吃食人的血肉来满足胃口。如果彩不给中蛊者压抑蓝虫子的药物,蓝虫子便会开始咬啮吃食中蛊者的内脏血肉,痛苦不堪,直至死亡方止,死状自是极为凄惨。
楚瀚在两个布袋中摸索一阵,掏出竹杖、药丸和各种盒子,摊在地下检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方盒。这盒子色作靛蓝,上面也写着弯曲的文字。他心想这应该便是曾见彩施用的引虫线香了,打开盒子,果见盒中盛放着许多线香。他取出一支,用火折点燃了,将左手臂凑在蓝虫王之旁,右手持香,将香头在自己身周围绕,慢慢引导至左手臂当年蓝虫子钻入体内的疤痕之上。他见过彩从死去的奴役尸体中取出蓝虫子,但他并不知道解除死人和活人身上的蓝虫蛊有何不同,此时也只能“活马当死马医”,依样画葫芦了。
他挥动线香好一会儿,正担心这办法是否对活人无效,忽然感到手臂皮肤麻痒,接着一阵剧痛,他忍不住惊呼出声,但见一只蓝色肉虫咬穿了他左臂的皮肤,探出头来,接着一阵挣扎,从他的血肉中钻了出来。那蓝虫子已足有三寸长短,比入体时长了三倍。
楚瀚强忍恶心,定下心神,缓缓移动线香引导虫子,那只蓝虫子果然循着线香移动,带着血迹爬过他的手臂,最后跌入了蓝虫王所在的盒中。但见那小蓝虫黏在蓝虫王胖大的身躯上,渐渐变小,似乎慢慢融入了蓝虫王的身子,最后连一点儿痕迹也看不见。
楚瀚见此法奏效,吁了口气,又持着线香在自己身周环绕,最后引至左手臂的伤口之上。过了一阵,另两只蓝虫也从他的左臂破皮而出。他用线香将两只虫子都引入蓝虫王的盒中,才赶紧捻熄了香,关上盒盖,望着自己手臂上的三个血洞,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心想这该是他这辈子所见过最恶心恐怖的情景之一。
他喘了几口气,用布条包扎起手臂,又将满地的线香、蛊盒、药丸、竹杖等都收回布袋之中。忽然手指碰触到一个木盒,顺手便拿了起来,一手持盒,一手就想打开盒子,但随即惊觉:“这定是那万虫啮心蛊!”
他虽心生警觉,想赶紧抓过胸前的血翠杉闻嗅,但两手似乎已黏在盒子之上,再难移开,霎时之间,他警觉两只手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完全不听使唤,在他眼前自行动了起来,慢慢将盒子打开。正当盒盖开了一缝时,忽然一根青竹管伸了过来,将那盒子挑飞了出去。
楚瀚一惊抬头,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形站在身前,竟然是彩!
彩脸色苍白,似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低头望着他,说道:“嗯,你很聪明,没有人教你,你便偷学到了如何解除我的‘蓝虫蛊’。”
楚瀚跳起身,伸手抓起两个袋子,见到地上还有一根竹杖尚未收起,俯身抓在手中,准备拔腿就跑,却见彩似乎无意攻击自己,按捺不下心中好奇,停在当地,问道:“你为何救我?”彩摇摇头,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不忍心让你死。”
楚瀚望着她,见她脸上神情哀伤真挚,不禁暗自心惊,问道:“你怎会追到这里?”
彩低声道:“我知道咪縍昨晚去找你了,也知道你拒绝了她。我很高兴。”她顿了顿,又道:“昨天夜里,我痛得无法入睡,回到自己的楼中,发现我的蛊物被盗,猜想动手的一定是你,因此最先上山来追你。天明之后,巫王和咪縍才发现你偷走了她们的蛊物,勃然大怒,命令全族的人出动来追捕你。”
楚瀚道:“你最先找到我,将我捉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彩摇摇头,说道:“不,我是来帮你逃走的。”
楚瀚大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彩苦苦一笑,说道:“巫王就快死了,我没把握自己能否斗得过咪縍。咪縍当上巫王后,你想你会有好日子过吗?楚瀚,你相信我。咪縍既不是白痴,也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她是天下最毒的巫王之女,你被她看上了,是你的不幸。你唯一幸运之处,是我也看上了你,而我愿意帮你逃走。”
楚瀚听她再次提及她对自己的情意,仍感到难以置信,说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话?你……你对咪縍百般欺侮,几乎没要了她的命!”
彩嘿了一声,冷笑道:“我欺侮她?哼,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这小女娃儿自懂事起,便想要我的命,不知向我下过多少次蛊。她和她母亲合谋,让她装疯扮傻,只不过是想赢得别人的同情怜悯罢了,好让我处于挨打的地位,无法明目张胆地还手。”
楚瀚在听了巫王和咪縍的对话后,心中对咪縍也颇感难以信任,问道:“但是你对巫王下了万虫啮心蛊,要取巫王的性命。”
彩缓缓摇头,神色哀然,说道:“不,对巫王下蛊的不是我,是咪縍。”
楚瀚闻言不禁一呆。彩叹了口气,说道:“咪縍一直求巫王杀我,但巫王却不忍心下手。咪縍便散布谣言,让大家以为我在密谋毒害巫王,而巫王不断容忍。如此当巫王中蛊死去后,大家便会认定是我下的手,唾弃我而同情咪縍。但巫王知道我对她一片忠心,始终不忍心对我下手。咪縍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决定下手,对自己的母亲下了万虫啮心蛊。”
楚瀚只听得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彩喘了几口气,扶着石壁坐倒在地,脸色愈发苍白,续道:“咪縍很早就从巫王那里偷得了少许万虫啮心蛊。她发现这蛊为竹所克,若将蛊藏在一根竹管的中心,施蛊的人持着竹管,自己便不会受到诱惑。”
楚瀚想起咪縍手中常常把玩着一段竹棒,不禁暗暗心惊,又听彩道:“她一直想对你下蛊,让你成为她‘意乱神迷蛊’的傀儡,对她死心塌地爱恋,但你一直不曾跟她有肌肤之亲,她才无从下手。”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当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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