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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行》
一
我仍然踏着来时的同一条路径,沿着曲曲折折的海岸徒步往前。太阳升到树梢时,我开始往一座小山的陡坡上攀登,因为上边有一处古祠。可是当走到小山半腰的时候,突然现那些走在前边的人驻足不前了。他们像被奇怪的东西所吸引,一齐昂望着海天连接处,脖子伸得直直的。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他们,一个个却无暇回答,只是伸长了脖颈往前看。我越觉得怪异,当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时,更是不解了前方只是一片海汽『迷』蒙,什么异样也没有,无非是两三艘船、淡淡的岛屿远景……渐渐有人嚷叫起来,指指点点。哦,我用力看了四五分钟,这才现海天交接处好像有一缕奇怪的白光,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它的四周轻轻浮动——这样幻化孕育,水天交接处有什么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一直模糊浮动的影子开始变浓,然后洇出了深深的颜『色』;它们一点点簇到一起,构成了一幅偌大的水墨画,又像渐入佳境的黑白电视画面,依次呈现出各种轮廓——山,路,楼阁——似乎还有一大片田野,田野上一个个活动的黑点大约是人影……整个画面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幻,它们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圆,颤动着,最后终于达到了极度的明晰——那一刻我差点叫出来,那究竟是黑白『色』还是淡淡的彩『色』,我实在讲不出来……在光和影、水与波之间,这会儿全都看清了!是的,我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人影、汽车和挺立的摩天大楼。天哪,我明白了,我此刻,也就是现在,看到的竟是正在生的“海市蜃楼”!
恍然大悟的一刻我不知喊了一句什么,接着看到周围的人有的在蹦跳,有的欢呼起来,他们在向远处奋力招手。这时旁边有人议论
“这里每隔一两年就要出现一次海市啊。这在古代属于登州地界,古书上不知多少次记载过这事儿呢……”
我马上想到了纪及,他如果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块儿亲历这一幕,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啊。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人拿出相机,一下下按着快门。不过我想,即使成功地拍摄到眼前的奇景,它也只是一个个定格,是一幅扑朔『迷』离的影像而已。如果有谁把它的变幻全程记录下来该多好!当年就是这种时隐时现的海市奇观,引起了古人那么多的遐想,认为是神仙之境,于是就有了秦始皇的奢求妄念,有了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寻找神仙居地的贪求,也有了“胆大妄为”的徐福……
二
整整一天让我兴奋不已。千载难逢的海市蜃楼竟然被我遇到,这实在是一个幸运、一个吉兆。接下去的路程不由得步履轻快,浑身疲惫一扫而光。
在交通十分便利的时下,人们看到一个身负背囊行『色』匆匆的人总是感到好奇。他们偶尔把我当成一个地质考察人员、远行者,更多的是当成流浪汉、盲流之类。果然,在一些场合,我总要不断地遇到那些盘问者,于是就不得不一遍遍出示自己的证件。这在多年的旅行中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天我睡在了小城旅店,它离生海市的地方不远。睡到半夜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有人在走廊里咚咚跑过去。原来是查夜的警察来了,他们把住了楼梯和走廊,然后开始搜查每一个房间。大约是深夜两点多钟,客人都在酣睡,这会儿全被粗暴地轰起来。房间的所有客人都要盘问再三,逐个登记。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干什么?看了我的证件,再三端量,又从腰间掏出一张什么照片,与我的形象对照一番……
这一夜完全被毁掉了。醒来仍然还要匆匆赶路,天黑之前再找一家旅店。这天凌晨又一次被轰起来,进来的还是一些查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警察,都穿了便衣。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其中有一个是老太太,大约有六七十岁了,可脸上的神情同样威厉,尖利的目光盯过来,让我心上格外『毛』。这伙人走了,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定,尽管奔波一天累得要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当时真的后悔没有带上一顶便携式帐篷,那样就可以睡到野外——沿海一带有多少可爱的灌木丛,它们生长在洁白的沙滩上,在那里宿营既舒服又安全。
后来的几天,每到夜晚来临,我只想找村里的老乡借宿——可那要走进一个村庄才行,因为小城市民一般是不会招待过路人的。我由此有了另一种担心当有一天小村全部演变成小城的时候,我们这些赶路的人也就变得越困难了……这些年奔波途中的无数经历告诉我在田野村庄总能顺利地找到一个热情的房东;在城市,哪怕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城,要找这样一个房东都会费尽周折……难道城市与人心,这之间真的有什么奇怪的联系吗?
终于赶到了思琳城遗址。可能是有些心切吧,这一天我多少有点傻,不是到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县城宣传部门打听纪及,而是直接登上了殷山遗址。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令人费解的土丘,再次为它显赫的名声感到疑『惑』。与上次不同的是,这里已经开始了掘,那剖开的一处处地方正被绳索拦住了,上面还盖了塑料薄膜。有人在那里守护着。看来这里的考古工作正在加快进行。我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纪及的人来过这儿?他们说来的人太多了,我们怎么晓得?
我在掘现场流连不去。我好像在用这个办法消磨时间,想奇迹般地看到纪及从一个地方钻出来。就这样一直磨蹭到天『色』渐暗,我才往县城走去。宣传部门只剩下了一个值班的人,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他说“纪及就住在招待所,他在等一个人——大概就是你吧?”
我匆匆赶到了那里,纪及已经吃饭去了。我赶到餐厅,一眼就看到了他——一张脸给风吹得更黑,头『乱』蓬蓬的,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窑工……我故意一声不吭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抓起一个馒头就啃。他觉得有点奇怪,一回身看出是我,“呀”一声站起来。我笑了。
他的屋子里共有两张小床,其中一张当然是留给我的。纪及高兴得很,说“嗬呀,你终于回来了。”
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海市蜃楼”。
“真的吗?”纪及的眼睛瞪得很大。
“真的!可惜我没有带一个摄像机给你拍下来。”
纪及搓着手“哎呀老宁,我在这一带活动多久了啊,不知看过多少关于‘海市’的记载,那么多人在讲,可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这是一种缘分啊,你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福分有多大!有一回我在这一带的海边听一个打鱼的老人说,有一年秋天他正在海滩那儿割柳条,正挥动镰刀呢,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对面大海上出现了一道城墙似的东西很高很高,青乎乎的。他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觉得怪啊,大水中央这时怎么垒起了这么高的大墙呢?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喊‘海市!’我请他说细致一些,他告诉我,那个城墙看上去清楚得很,它的石头、砖块,差不多都看得见呢。当时我莽莽撞撞问了一句是不是秦始皇修的长城?他说不是,不是,那是一座方城哩……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方城’是怎样。从道理上讲,由于光学作用大气折『射』,即便是很远的景物也会投映过来……”
他让我再详细一点讲讲这次“海市”奇遇,我就从头又讲了一遍。
纪及在旁边一个劲儿咂嘴,说从这点儿看,他的运气真的远不如我。
我问他这几天考察顺利不顺利、收获大不大?
“还算顺利。看到了很多新的出土文物,收获很大。你知道吗?在殷山遗址北面又有了新的现,不过……”他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个遗址离一户人家稍微近了一点——其实相距有一百多米呢,与那户人家根本没什么关系,可对方硬说要挖就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博物馆的人好说歹说,还是不行。原来那户人家是这里的一霸,谁说也没用,不让动土。最后有关部门答应包赔一大笔钱,这才获准动手……我去看了那里的夯土,听到的一些事情简直……”
我看着脸『色』青的纪及,现他像站在冷风里一样。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可这全是真的。这家伙是以前的村头,而且是选上的。村里的选举有时能把人气死,那些无钱无势的人,没有一个大家族支持,天大的本事也选不上。反过来要是一个恶棍,有钱,村里人就不敢不选他。这家伙当了头儿就像老虎长了翅膀,想怎么就怎么,直到有一天干腻了,再指定一个人代他干。我要说的是他邻居的事儿——那一户只有父女两人,一个老人领着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过日子,她叫月月……”
三
穿过殷山遗址往北,一眼就能看到百米之外的那个村庄。还没有进村,只要稍一留意就会猜中那家伙的房子最边缘的一簇建筑高大『逼』人,虽然不是楼房,但由几栋连接一起,围成了一个十余亩大的三进院落,虎气生生。我们从它大门口的石狮旁绕开,往东走了不远,就来到一个矮矮的小房跟前——它小得像鹌鹑窝。
院里有人咳着过来开门,一拉门扇见到纪及,立刻热情起来。老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其实只有五十岁。他腰弓着,一对眼珠灰黄浑浊,头黄白相间稀稀落落,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几块秃斑,已是十足的老人模样了。这三间小屋里只有他和女儿两人,他睡东间,女儿睡西间——女孩有二十岁左右,一听到来人就回避,无法看清她的模样。老人突兀地告诉一声女儿已经有婆家了,然后扭头与纪及小声说起来,最后声音大了“可是……可是……‘二秃驴’,”他手指西边,“那畜牲还要来哩!”他讲不下去,眼泪刷刷流下来,一个人起身到外间去坐了。
纪及告诉我“二秃驴”是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富户,这些年专门打女人的主意,还恬不知耻地嚷叫“咱上瘾了,上瘾了,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月月上学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后来毕业了,随上爸爸去田里,一出门就被他盯上了,说老天,原来好东西就在咱嘴边上啊!他开始缠磨,各种办法都使尽了,扔钱、给东西、威吓,月月就是不从。可是这爷儿俩都不敢把事情讲出去,因为“二秃驴”太凶了,他们一见他就吓得抖。月月父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说了多少软话,没人的时候还给他下过跪,全没用。他一到夜里就要来掀那扇薄薄的木门,老人害怕,天一黑就用一根杠子顶上门板。“二秃驴”就从院墙上翻过来。老人听到有人跳进小院,就把里屋的门顶紧。“二秃驴”火了,使上蛮力,一膀子就把门撞开了,骂真是不通情理,乡里乡亲串个门儿都不行!父女俩连声求饶,“二秃驴”听都不听。做父亲的抱住了“二秃驴”的腿,一直这样抱着……
从此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为了躲避这个恶魔,父亲想领上女儿逃开,可最后还是故土难离。老人哀求“二秃驴”,只说女儿有了婆家,还吓唬说她婆家人可是有能为的人,她男人知道了你就担待不起……“二秃驴”听都不听,照例来撞门。
月月常常关在自己屋里哭,老人就说“哪里也没有包青天哪,庄稼人去哪儿说理?‘二秃驴’说不定要把咱房上的瓦全揭了,让咱爷儿俩『露』天睡觉。这就是咱的命啊,月月,咱扔下地,出村打工吧……”
……我和纪及出门,路过那个强大的西邻时,正好看到一个面『色』灰暗、长着两撮小胡子的人从高大的门楼里走出。我们走近了,他拤着腰直直地看,目光里全是『迷』茫和仇视……我们走开了十几米远,才听到后面传来狠狠的一声恶骂。
我回瞥着那个人——这个瘦削不堪的、矮小的、贼头鼠目的家伙,今天竟变成一个不受约束的强人。在这个村庄,也许还有其他地方,当然还包括城里,最野蛮的家伙常常是不受约束的。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
晚上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睡去。纪及在听我讲老林场的事情。我讲到了楚图和路雨。讲到靳扬,我再也不能流畅地说下去了。纪及躺下又爬起,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他好像在努力望穿黑夜,看远处的老林场。剩下的时间他不想再睡了,披着衣服下床,在屋里站一会儿走一会儿,说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月月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总有一天,有人会选择同归于尽的。”
我吸了一大口夜晚冰凉的气息,一声不吭。
“所有不幸的人,所有木讷无能的人,成天忍耐的人,总有一天会冒死一拼。你等着看吧,像这一对老实无能的父女,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或者逃开,或者准备一把铁叉守在门边,那个恶霸敢跳进来,他们就会把他叉穿——然后自己也不活了!”
我看着他。我对这些话毫不怀疑。
纪及在黑影里说下去“他们会撞死仇人,然后再撞死自己。这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有人已经无路可逃,把门堵起来、再把窗子堵起来——最后屋顶的瓦就得被揭掉……”
黑暗中,两人都不想开灯。我叫了他一声,他像没有听见。我又一次呼唤
“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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