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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寒凉起来,宫中上下,早就换了夹衣。因为时近重阳,所以宫中也循着旧年之例,预备了菊花、茱萸诸物,以便贵人们赏菊避邪之用。
西长京被围已经将近月余,宫中自然人心惶惶。那李嶷不知用何法子劝服了崔倚,自任行营大总管,亲率镇西军,而崔倚率了定胜军,两军一南一北,上下夹击,攻城略地,不久后便兵临城下,两军合围,直将西长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数月之前,孙靖亲自率军攻洛阳却大败而返,不免意气颓唐,又因为秋冬之时,旧伤作,痛楚难耐,更兼近日坐困愁城,脾气越暴戾,动辄便令人打杀近侍,因此宫婢寺人,战战兢兢,不敢露出半分失态。
恰逢重九佳节将近,孙靖之妻魏国夫人袁氏,原是后宫主事之人,奈何她“掐死”梁王李桴,反倒令李嶷偷天换日救出梁王,后梁王又登基为帝,孙靖虽想不明白李嶷是如何将梁王救出京去,但事出有因,定是袁府之中出了什么破绽。他恼恨至极,不仅冷落郑国公满门,更一直令袁氏禁足不得出长秋殿半步。孙靖虽有几个姬妾,但皆是些庸懦无能之辈,这宫禁之中,种种事宜却只得由萧氏暂为主持了。
但不巧近日来,萧氏偏又害了头风,连日饮食都减了大半,只能服些镇定安神的药物,以缓头风之痛楚。当此时局微妙之时,虽然病了,但萧氏仍打叠精神,见了殿内省的少监,安排了重阳宴饮之事。直忙到午后时分,着实痛楚难耐,才服了药歇下。等醒后已近酉时,忙又梳妆换了衣裳,锦娘替她簪了一朵菊花应景,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薄施脂粉,气色尚可,便问道:“大都督呢?”
左右见问,忙上前恭声答:“大都督在玉晖楼上饮酒。”萧氏正待要起身,忽又觉得一阵晕眩似的疼痛,她身子不禁微微一晃,锦娘忙上前扶住她,低声唤了一声:“娘娘。”
“无妨。”她手指冰冷,搭在锦娘的手腕上,又仔细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似乎嫌脂粉还遮掩不住憔悴的病态,说道,“拿唇脂来。”
“娘娘……”锦娘又低声唤了一声,声音中竟似有一缕哀求之意,她恍若未闻,锦娘无奈,只得打开妆奁,拿出小小一贴唇脂来,这胭脂殷红,有一种浓郁的花香,正是百花汁子拧出来做的胭脂膏,萧氏亲自用笔蘸了,细细又在自己唇上涂上一层胭脂,看镜中樱唇红艳欲滴,这才满意地放下胭脂,对锦娘说道:“走吧。”
重九本有登高之俗,玉晖楼正是宫中绝高之处,筑于高台之上,楼高百尺,几可摘星。萧氏提着裙摆,款款而上,只见楼上设了酒席,孙靖独自一人,正坐在那里饮酒。她便缓缓走过去,默不作声拿起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楼前渐渐落下的夕阳。
她从寺人手中接过一件氅衣,替他披在肩上,柔声劝道:“大都督,此处风凉,再饮片刻,咱们就下去吧。”
他回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便屈膝坐下,依偎在他身边。落日余晖映在楼前大片宫宇连绵的琉璃瓦上,一片光华灿烂,因着楼高,更远处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乃至街坊里巷,皆隐约可见。他不禁抬手指了指,徐徐道:“第一次出征,从延平门出西长京,那时候我还是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归德司戈,过了几年,军功累积,才升了怀化中侯,跟着上司回京来述职,只觉京中繁华,与沙场风沙一比,简直恍若隔世。”
她只扶着他的胳膊,含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些。”
他又饮了一盏酒,笑了笑,说道:“你看,太阳要落下去了。”顿了顿,忽道:“太阳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和照在西北的黄沙上,都是血一样的红。”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停住,也不知道是感慨这数十年来的征战,沙场上那些刀下亡魂,还是感慨自己曾血洗这宫廷,直杀得李氏子孙的鲜血,浸满这些殿宇。
她不禁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他一声:“阿靖。”他摸了摸她的头,安抚似的说:“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往事。那日在伊逻卢城外,我率领十万大军,在残阳如血中等着冲锋的号角,虽然有千军万马,可是四野茫茫,也像今日这般寂静。”
她过了许久都没有说话,西长京已经被围月余,李嶷早遣人投了文书进来,说只杀孙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孙靖见了此等文书也不恼,只命人将使者逐出。他自从洛阳败归,便铁了心要守城,不仅收拢了所有兵马驻守西长京,更下令城中各街坊皆屯集粮草,决心与李嶷死战。只是如今城中粮草充足,却人心浮动。民间如此,守城之军眼见镇西军与定胜军接踵而至,皆兵强马壮,那卢龙节度使崔倚好大的名头不说,军中皆知他乃是与孙靖并称的名将,更兼身为镇西军主帅的李嶷,竟然弃诸东都,只交由定胜军处置留守,并令裴献护卫天子御驾于镇西军中后营,诸王、文武亦随御驾于后营,显然对破城极有把握,士气甚是沮丧。
萧氏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道:“阿靖,我什么也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微露不忍之色,过了片刻,方才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她并没有作声,只将他抱得更紧些,他袍上的玉带硌住了她的手臂。二十多年前,他曾经也说过这句话,但还是抛下了她。那时候她还是邳国公府十六岁的小娘子,册立太子妃的诏书下后,她约了他相会,直言愿与他私奔。他说,他不会抛下她的。但她在城外苦等了一夜,终究他还是没有来。从此后她便死了心,入东宫做太子妃。
倏忽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她从小娘子,变成了连先帝都称赞的贤惠子媳。她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太后,也会含饴弄孙,也会白盈。
宫变那日他手持长剑闯进殿中来的时候,她原本以为死在他剑下也是一种痛快,没想到他却并没有杀她,而是缓缓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阿勉,我回来了。”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呢?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不假思索地,投入他的怀抱。
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很多骂名吧,但是,也顾不上了。因为韩畅正带了太孙逃出宫城,仓促之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只要抱住他,哪怕替太孙拖延一时片刻也好。
就如同此刻,她紧紧抱着他,却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真或假的话。她有点想哭,其实早就哭不出来了,二十多年的宫禁之中,她早就成了铁石心肠的人,眼泪是最无用的,不论何时何刻。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顶,带着一点酒意与暖气,她喃喃地道:“阿靖,要不我也着甲吧,陪你去守城。”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李嶷那个小儿,还不至于妇孺皆兵。”
“可是还有崔倚和裴献……”她终于仰起脸,眼中盈盈似有泪光:“阿靖,要不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到南越去,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说道:“阿勉,我走不了了。”稍顿了一顿,他才道:“我打算令人将元郎送走,要不,你和元郎一起走吧。”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于是也不再相劝,只是默然举杯,又饮了一盏酒。
夕阳缓缓沉入大地,风声呜咽,寒意侵衣,连楼上摆放着的那些菊花的花瓣,都在风中瑟瑟摇动起来。
在宫墙之外,离皇城不远的崇仁坊内,正是顾祄的宅子。因为重阳将近的缘故,宅中院内,也放满了各色菊花。在顾祄书房之外,能工巧匠搭起花台,用菊花摆出各种样子,并用小盆菊花,在院中拼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寓意富贵万年。
赏菊本是清雅之事,顾祄因不肯依附孙靖,早就辞了官不做,此时科头跣足,穿着布衣,提了水桶,亲自执瓢在廊下给菊花浇水。西长京被围,京中人心惶惶,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待给菊花浇了一遍水,又抬头看了看天时,从家僮手中接过布巾擦手,忽见月洞门外,自己的第六女顾婉娘带着侍儿姗姗而至,一见到他,顾婉娘盈盈下拜,叫了一声:“爹爹。”
顾祄便道:“进来说话。”家僮连忙替二人推开房门,待顾祄与顾婉娘走入房中,家僮带上门,又与顾婉娘的侍女秋翠齐齐退走,远远守在院门口。
顾祄坐下之后,先取了一枚茶饼。顾婉娘连忙接过去,点起银笼子底下的银霜炭,先将茶饼剔作一分,就着炭火放在银笼子上烤了烤,然后用银辗将那一分茶饼细细碾碎,用茶箩子筛过,撇去渣滓,分别将茶末倒入两个茶盏中。然后再往小银壶里注入清泉水,将小银壶放在炭火上,待得沸时,往茶盏中放了一些盐末,这才提壶注水,一边注水,一边用银勺击打,令茶汤浮起细腻的沫饽,直到茶末与茶汤融为一体,这才恭敬地将茶奉与顾祄。
顾祄饮了一口茶汤,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点茶的功夫,学得颇有几分韵味了。”
顾婉娘不由莞尔一笑,说道:“那是爹爹抬爱。”
父女二人饮过茶汤,顾祄这才道:“六娘,若有门路,你愿不愿意冒险出城,见一见秦王?”
顾婉娘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有何不愿?但凭爹爹安排。”
顾祄不由微笑。
当初这顾婉娘从并州回到西长京,门上见她竟不告而返,虽是并州顾氏派族中耆老送归,但门上素来倨傲惯了,何曾将这位六小姐放在眼里,借口未得家中主母应允,不肯让这位六小姐进门。谁知这顾婉娘正色道:“我自并州而返,有关阖族存亡之要紧大事欲禀明郎君,汝等安敢阻挠。汝一仆尔,操持贱役,竟不予通传,按照家规,蔑视主人,敷衍塞责,该当何罪?”门上万想不到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俐齿起来,一时语塞,竟不敢再阻拦六小姐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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