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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幼卿自报家门,尚未继续说话,那边已经道:“原来是幼卿表弟啊,这么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急事么?你峻轩兄请了一个月长假,说是有家事要办,怎么他没告诉你?好在这会儿正在假期里,否则他一个月不来,校董会的公文还不得堆成山?”黄秘书因去外地会友,十分幸运地避过了兵变之祸。回来后倒是听校长冈萨雷斯大大夸奖了安裕容与他的表兄弟一番。他原本就与颜幼卿认识,如今自是更加热情,“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幼卿表弟但说无妨,不要见外……”
颜幼卿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霎时间沮丧之情累积到极点,也没听清对方后边说了什么,低声道句多谢,挂断电话。又呆站半晌,转身准备出去,这才发现王贵和端着茶盅杵在门口。
“怎么打个电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叫你也听不见。我这还没换衣裳,就等你出来呐。”
颜幼卿赶忙道歉,正要回后院自己屋子,听见王贵和又道:“昨夜里东家嘱咐,这几日叫你先不要出门,他不定什么时候有事差遣你去办。”
颜幼卿心不在焉地应了,走出几步,心中忽地一凛。王掌柜转达东家吩咐,显然意有所指。适才自己打电话时心神不定,也不知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去了多少。这般行迹,明显是怕自己有什么出格言行,坏了东家生意……本打算白日再去圣西女高或徐文约处悄悄打探一番,如此一来,店内必有人留意自己出进,倒是不好动作了。
又想给徐文约打个电话问问,然而当初为稳妥起见,并未告知东家与掌柜嫂嫂侄儿已来海津安置,徐兄接到电话,必然会提起此事,王掌柜正盯着自己,若是说话间叫他起疑,反而难办。再一想,徐兄为人表面圆熟,内里却是端方君子,峻轩兄这般胡来,定然瞒他瞒得紧,只怕问了也无用,平白地惹人担忧。
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主意。最好的办法,竟是随同王掌柜或大东家派出的其他人,把这笔生意一路跟到底,才好伺机弄明白峻轩兄图谋之事。而眼下的状况,实在晦涩不明,也不知大东家对自己信重到几分,接下来是用还是不用,究竟会如何用法。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梳理一番,恍然明白,大东家与王掌柜对自己,分明就是在试探。行事做派虽有异,内里却与当初傅中宵曹永茂要用自己又有所忌惮时并无不同。想通此点,也就明白了应当如何应对。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却按捺不住无名的忧心焦虑。好容易捱到傍晚,在屋里闷了一整天的颜幼卿找到王贵和,问:“说东家会有事差遣我去办,掌柜的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王贵和慢条斯理回答:“这个东家倒还没说。”
颜幼卿做出十分犹豫模样,磨蹭着不走。
伙计给掌柜送饭菜进来,王贵和笑了:“你这是等着蹭我的晚饭?来,坐下,一起吃罢。”
颜幼卿满面羞窘,连忙推辞,道:“我等掌柜的用了饭再来。”闪身回了后院。
没过多久,就有小伙计过来传话,掌柜的有请。
“幼卿,你先头到底是找我想说什么?”
颜幼卿嗫嚅:“掌柜的,我,这个……”
“幼卿,你可是爽快人,怎么今日跟个小姑娘似的。”
王贵和看人老辣,当初虽是事急从权招了颜幼卿,亦不无感觉人品可靠因素在内。后来颜幼卿去了总店,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他倒还记得最初那个腼腆内向、稳重细致的乡下孩子。知道大老板看中了颜幼卿年纪身手,又满意其品性,一心想往自己人方向栽培,王贵和却直觉未必那般好揉搓。这一回确定了要谈鸦片生意,半夜电话密谋,胡闵行安排后续事宜,想要带上颜幼卿,王贵和委婉拦了拦。只道是怕万一年少沉不住气,没准就要坏事,不如再磨练磨练。
没想到,这就沉不住气了。王贵和最担心的,是颜幼卿对鸦片这个东西心里有疙瘩,做出什么不知轻重的事来。面上从容,实则略绷紧了弦,听他如何往下讲。
颜幼卿抬起头:“掌柜的,能否烦请你与东家说,我想跟这笔生意。既然点是我踩的,后头还有我跟着,多少是个方便。”
王贵和不由得微愣。随即道:“你想接着跟这笔生意?你知道,这笔生意……”
“我知道东家必有妥帖安排。只是我……想必您老也听说了,最近我家里出了些事,急等钱用,单靠月俸的话……”
王贵和明白了。心底叹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沉吟片刻,道:“成,我替你与东家说说。既如此,从今晚开始,你还住到库房去,钥匙归你一个人管。白日得闲,先将货物归拢归拢,腾出合适的地方来备用。你明白的,很快要入新货。估计放不了多久,既要进出方便,还要位置隐蔽,你用点儿心。”
王贵和看他一眼,又道:“你是我招进来的,能得大善人赏识,是你自己的本事,也是缘分跟运气。记得惜福感恩,跟着大善人,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颜幼卿老实点头应了,心里其实颇为没底。他实在拿不准安裕容在这笔鸦片走私生意中扮演什么角色,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其间时该如何行动。真到紧要关头,说不得,该坏了东家生意还得坏……反正鸦片不是个好东西,东家生意做不成,也没什么好可惜。
颜幼卿坐在码头库房角落里,默默盘算。一则,必须紧盯住王掌柜动作,可不能叫他们彻底把自己抛开去谈生意,等东西到了御河码头要进库房才知道。二则,王掌柜可是认得峻轩兄的,若是双方在洋人的走私船上碰了面,也不知会发生何等变故。如何避免二人碰面,还须届时见招拆招。三则,不管峻轩兄因何卷入这趟浑水,都必须想办法把他捞出来。相交许久,颜幼卿从未怀疑过安裕容自己沾染了吸鸦片的恶习,只认为他是为了弄钱。于是又想,峻轩兄这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须如此不择手段牟利,彼此兄弟,竟是一个字也不曾透露……
鸦片是一定不能吸的,鸦片生意也是一定不能做的。至于与烟花女子厮混,颜幼卿心里虽然不舒服,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只别染上花柳病弄坏了身体。昔日长兄未成亲之前,也曾流连秦楼楚馆。傅中宵手下的匪兵们,每逢做完一票大生意,更是成群结队往奚邑城里逛窑子去。颜幼卿自己洁身自爱,也知道不可以强求他人,再说峻轩兄素来风流倜傥,圣西女高看见他就脸红的女学生不知凡几。他没跟女学生乱来,只与卖笑女勾搭,颜幼卿便是再不舒服,于此事上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当是自己还不习惯。
若要强行把峻轩兄捞出来,说不定就会坏了东家的生意。尽管已然打定主意,颜幼卿还是想着务必设法把自己摘出来,不叫东家与掌柜察觉。毕竟有情分义气在,同流合污他不愿意,恩将仇报的事却也干不出来。
如此这般,思前想后,只觉此事要做到周全严密,万无一失,比之当初带着嫂嫂侄儿图谋脱离匪巢还要艰难。当初长期谋划,步步为营,最后鸿运当头,得了峻轩兄鼎力协助,方化险为夷。如今却是孤身奋战,而曾经并肩扶持的峻轩兄……颜幼卿一拳头砸在墙壁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安裕容在圣帕瑞思路上的拉赦芮大饭店租了个豪华套间,一租就是整月。因为甫至海津时游手好闲过一段,靠着变卖自西洋大陆携带回来的一些稀罕小物件度日,时常出入此类地方,颇认识了几个洋人中介、本地掮客。前些时日,为了寻件合适的古董讨好阿克曼,把藏在箱底的几枚老金锭也花了出去,无形之中留下个前朝遗少,有钱纨绔形象。他并未刻意伪造身份,应酬场上的新知旧雨不知不觉便有了此种印象。至于圣西女高校董会秘书,即便有人知道,都以为无非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类似某某太太小姐挂着的慈善游艺会委员名头。
拉赦芮大饭店除了洋人,还住了不少夏人。艳名远播的交际花,寓居海津的名伶客,临时落脚的大商人,神出鬼没的大混混,加上各色钻头觅缝蝇营狗苟之辈,安裕容一个有钱有闲的花花公子跻身其间,端的是如鱼得水,毫无违和之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与鑫隆商行的二把手,专门负责海上交易的段老板搭上交情,一见如故,合伙做起了生意。
鑫隆商行人脉深远,门路宽广,提前得了申城发来的电报,知晓有一艘转道的鸦片船正往海津来。洋人走私鸦片,向来只收现大洋。粗略估计,这一船货上百箱,至少需数万现银。于今银元紧俏,市面上现洋本就见少,不巧鑫隆刚做了几笔别的生意,尚未周转过来,算来算去,缺口竟是不小。能一下子借出几万现洋,除去两家老牌大商行所开银号,就是洋人的银行。别家银号当然不可能出借现洋给鑫隆,只能从洋人银行想办法。偏生鑫隆在这方面根基浅薄,段老板不得已,成日混在租界找关系。安裕容便是这么叫他给找着的。
在段老板看来,这位安公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跟洋人玩得好。洋人会玩的,他都会玩。夏人会玩的,他玩得更好。洋人不会,他便教人家玩。吃喝玩乐混出来的交情,最是好做生意的交情。不过跑了两回马,搓了几圈麻将,便说动米旗国金花银行的一位经理,借出来五万现洋。安公子别的不要,摆出一万银元,就要值这么些钱的现货。虽然有些肉疼,但人家保证货物不会出现在海津市面上。何况往长远看,交这么一个朋友不吃亏。段老板与大东家商量一番,也就认下了。交谈间便可知,安公子对于如何品鉴鸦片,确乎十分在行。他提出要随同一道现场看货,段老板遂没有拒绝。
货看得还算顺利,只是洋人报价略高。段老板嘴上抱怨,心中实则早有预料,暗自庆幸备了那笔银行借款。官方鸦片贸易全面禁止,这会儿正是万众瞩目、严阵以待的当口。船自明珠岛出来,在申城港泊了半个月,也没能顺利卸货。如今海津的风声也是一日紧似一日,后头还想要弄到正宗的东哈货、达罗州货,正如洋人卖主所言,恐怕难于登天。风险大,利润自然更大。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可以想见,数月之后,那些手里攥着家产资材的瘾君子们,该如何散尽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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