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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羚羊这儿宿下。
我现这个人头脑里装满了书籍和思想,惟独缺少人世间的欢乐。他对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时说起更远处生的事,却又头头是道。后来我才看到他有一个收音机。那是一个脏腻腻的带皮套子的东西,就放在枕头边上。
“我们终于在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这样说,伸手拍打那个小半导体收音机。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边忙一边说“他只听新闻,文艺节目是不听的,只要一唱起歌来,他就把它关了。我老跟他说,你也该出去走走啊,买买菜呀,听听戏呀什么的……老这样会闷坏的,身体怎么会好!”
我很赞成她的话,就极力鼓励他出去散散步,吸吸这个城市里的空气。这个屋子可真憋闷。他多年订阅的那些杂志也从不处理,悉数捆起来,堆在那儿都了霉。床下,柜子下,所有的空间都给塞满了。他一直坚持订阅的杂志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艺类的。他坚持研究所谓的哲学已经很久了。我问他最近这方面的动向,他却答非所问,说道“贝特兰·罗素,很反动。摩尔与普里查德也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我故意问“你知道摩尔怎样批驳那些唯心论者吗?”
“摩尔的道德观是有闲阶级的道德观,这并非是对他的致命反驳,”语调板板的,像背书,“我现在更多地在看墨子和孔子。庄子是滑溜溜的鬼芋头,抓不住。萨特唬过我一阵,现在不看了。海德格尔、斯特劳森、维特根斯坦全不看了。”
我逗他“你怎么看待斯大林呢?”
“极左;总体而言还要三七开吧!”
“赫鲁晓夫?”
他不假思索“那个人不让人喜欢,不过还总应该有点儿道道吧。思想比较解放。”接下去他又说起另一个领袖人物,说这个人最好只领导打打仗呀,经济建设多听别人的呀,不要搞阶级斗争啊,无比伟大又犯过严重错误呀,等等。
我现尽管他深奥的表情痛苦不堪,说起话来语重心长,伴着连连叹息,却实在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
“好啦,还是听你老婆的话,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哎,你能陪我看一场戏吗?我路过了那座有名的大剧院,生出了点怀旧的情绪。你看我现在是一个流浪汉了,好不容易转到你这儿,你也该请个客,陪我看一场戏吧?”
他像一个刚刚被人摇醒的孩子,打个哈欠,眨巴眨巴眼,又搓一搓“那走就是了。”临出门他又叮嘱老婆在家好好准备饭菜。
我们俩走出去。一踏上街道,好多人立刻打量起我们。他们的兴趣更多地在老羚羊身上。阳光下我认真看了看,现他的样子真是怪异极了面庞蜡黄,皱纹深刻,从脖颈开始是黄中透青的皮肤。那双眼睛不敢见光,太阳一照上去就用力眯着,真像一头老公羊……痛苦衰弱的兄弟你何时才能走出那个精致的囚笼我想引你回忆童年偷到的那枚酸杏你从此将我判为异己那么,以后谁是你的兄弟……
街头两旁常能看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招贴,其中有的广告画是极其『色』情的。不仅如此,那些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的男女,有的竟然当众做着一些下流的手势。高级轿车很冲,人多的地方也不愿减,常常是呼啸而过。而那些用草绳编起的大杂物包,被一些捡垃圾的人背着,移动起来像一个缓慢的蜗牛。
我自语“这个城市比前几年见到时更可怕了……”
老羚羊的目光却越过人头去看在街道旁边正在兴建的一座二十几层大楼,说
“这个问题,我早就思考过了。原始积累阶段,淌脓流血是无须大惊小怪的。”
“如果脓血汇流成河呢?”
他紧紧盯着盖起的那个像水塔一般的灰楼,重复着刚才的话“无须大惊小怪。”
戏院到了,买票的人居然很多。我觉得有点儿怪,“今天是怎么了?”
老羚羊去『摸』衣兜掏钱,我还是先于他挤到了买票口。这时我才现旁边贴着几张剧照,剧照上居然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我觉得这不可能,因为正上演的是一出非常古老的剧目,怎么会有这样的剧照呢?最后就带着一分疑『惑』,我和老羚羊走进了剧院。
里面『乱』哄哄的,通道上的剧场工作人员推着卖零食的车子,上面有瓜子,各种各样的点心,甚至还有电子游戏机。他们吆喝着,在戏剧正式开演前紧张兜售。后来我才现车子上似乎还有些杂志,看了看,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剧场里嘈杂得很,一角有人在纵声大笑,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笑
“你的手真狠哪,真狠哪!王八羔子日的!”
又是一阵笑声。各种各样的口哨,谩骂,浪笑。有几个老人愤愤站起斥责什么,但无济于事。再没人听他们的了。他们坐下来,拐杖砰砰捣地。
灯光暗下来,报幕小姐出来。她穿的衣服单薄到了极点,在强烈的灯光下几乎肌肤『裸』『露』。立刻,剧场里有人吹响了口哨。报幕小姐似乎在口哨声里才格外满意。她扭动着,哼哼呀呀,先赞扬了几句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和美丽,接着又赞扬这座『乱』哄哄的剧院,甚至历数起它了不起的历史,昨天的辉煌;接着就谈他们马上就要开演的这一出经过大力改革、推陈出新的古典艺术。经过她的介绍我算是明白了,参加这场戏剧演出的演员都在国内各种“戏曲大奖赛”中拿过奖。
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由于是古典京剧,所有的扮相仍然还是按照传统模式——但这样不久,下面的人终于不耐烦了,连一些老头子也站起来。许多人到通道一端卖零食的车子跟前索要什么。他们嗑着瓜子,大声讲话。舞台音响开到了最大音量,还是压不住嘈杂。音响震人耳膜,嘈杂却一阵高过一阵。这一场戏可真是难以受用。可是观众闹归闹,还是迟迟不走。
这样直挨到中间一场,皇帝和他的爱妃出现了。饮酒,举案齐眉,彬彬有礼,旁边是一个纱帐——传统剧目中,皇帝和爱妃手扯手走入锦帐之中,大幕也就落下了。可这一次皇帝和爱妃手扯手走进透明的纱帐中,纱帐里更加灯火通明。一国之君动手给爱妃宽衣解带,脱下一层,观众叫一声“好”——最后爱妃脱得只剩下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一条短裤……皇上把她抱起,在纱帐里旋转。古典音乐伴奏,下面满是口哨、掌声……
好不容易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我刚闭上眼睛,老羚羊就用拐肘推我。原来中场休息只是那一出古典戏的中断,另一种娱乐却刚刚开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报幕小姐又出来了,她说为了使大家轻松一下,在中场休息时剧团里的小姐们要给大家跳一场现代舞,让大家好好轻松一下……
马上又一阵猛烈的掌声,大幕再次拉开。这个舞蹈的名字叫“快乐的赶海姑娘”。她们背着鱼篓上场,旋转了几圈就把鱼篓放在旁边,接着就要下海。她们怕湿了衣服,理所当然地统统脱掉。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脱下去,再脱下去,最后仅剩下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裤。强烈的灯光照着她们闪亮的肌肤。下面的人又是一阵狂呼。赶海姑娘被水浪推来涌去,一会儿仰着蹬水,一会儿又趴下。最多的一个动作还是朝向观众,大仰身子躺在那儿,伸着两条腿不断地蹬啊,蹬啊……你要想象海水不断抚『摸』着她们的身体、从肚腹那儿漫去……这时我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差点让我喊起来。抓我的人正是老羚羊,他这个动作是情不自禁的,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台上。这只手越抓越紧,还不停地颤抖。后来我现他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儿。他终于喊了一声,一下子仰在那儿。
我推他晃他,掐他的人中。
他微微睁开眼睛“不要紧,不要紧……”可是他的嘴唇紫,大口呼吸,汗珠刷刷落下。老羚羊挣扎着坐起,闭上眼睛躲闪什么,但终究还是看下去……谢天谢地,光『色』暗下来,赶海姑娘们回渔村里去了。
三
晚上,老羚羊把老婆赶到了另一间屋里,让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说这样“拉呱儿”方便。我们这一夜果然有谈不完的话。该好好谈一谈过去的事情了,因为后来生的事情有的他知道,有的他一点也不明白。他好像只对我离去的那份杂志有说不尽的痛惜,一口气骂出了许多脏字。说到我失去的那个园子,当时与矿区关于赔偿的争执,他立刻愤愤攥起拳头
“不能饶他们,不能饶他们!”
老羚羊坐起来,像一个准备争斗的老公猴,头探过来,让我看到了一双凶凶的眼睛。他强调“经济问题,不可忽视……”
他的不依不饶的神『色』让我也有点茫然了。因为这之前他还是一个仅仅为精神痛心疾的人,这会儿却突然爆出另一种欲望……当然,对于这个“经济问题”我也不愿放弃,只是这里面有着难言的苦衷。周围的那些权势人物都瞅上了这笔土地赔偿费,看准了这是一笔大钱。他们千方百计要找出我原来购买土地的契约,指出土地是不能“买卖”的,土地不能私有——这是个基本的法律问题——赔偿费又怎么能私自独吞?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闭口不提当初是怎样嫌脏似的把一块荒地扔给了我,也不提矿区赔偿村子的土地费与这有什么不同。矿区难道赔偿的不是一片土地使用期内的损失吗?土地的确不是我的,但使用权是我的。我只是如此强调。我想找个律师,后来才现,在这儿依法办事是最蠢的一种选择。我渐渐明白解脱的惟一办法,就是把它转给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个大胆的主儿,是俗称“滚刀肉”那样的人,由他来跟矿区和村子打交道才行。结果我物『色』的这个人物跟那个矿区的头儿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样我就将所剩无几了。这是一种难言的欺骗和屈辱……老羚羊这个夜晚给我出了好多主意,当然全不顶事。最后他又叹起气来。
谈到下半夜,他开始回顾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从他的话里判断,他的过去不仅英俊,而且还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人才。他说着说着竟放肆地吹嘘起来,说什么他从七八岁的时候起就瞄上了“真理”,一直坚持到现在。他说如果身体好一点儿,早就陪伴我到老家去了——那时节哪会有后来的熊事儿——由他给我出主意,跟那些王八蛋来一番理论。说到这儿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还要继续往西走?为什么还不赶紧回老家,回那个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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