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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其他人都走开了,跟前只有老骆一个人了。老骆指了指草棚子。母亲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父亲和外祖母进去了。
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一进草棚就呼呼睡去。
二
那一天我梦见全家人都被一个绳索拴了,像风筝一样被风吹到了天空。我被拴在最末一个,而爸爸是被拴在最前面的一个。我想当这风停息了时我们就会落到地上。我们迎着风飞翔得很远很远,幸亏有人在下边扯着线。我觉得飞到了大海的上空,低头一看到处都是浑浊的浪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我知道已经离天亮不远。老骆又推醒母亲和外祖母,他让我们趁天不亮再回到院子里去。这时候雷停了,雨也停了。院子变成了稀泥浆。我和母亲把父亲扶起,费力地把他扶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又坐到了院子当心。老骆就在草棚子里背着枪。天一点点亮了。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这歌声真让人害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坐好!老实!”老骆突然恶狠狠地喊起来,他是喊给另一些人听的。
有人进来了,他们问“还老实吧?”老骆说“老实。”“他们没有撒『尿』吗?”老骆说“没有。”问话的哈哈大笑。
他们让父亲和母亲抬上那个沉重的寿材,让我们一家人摇摇晃晃离开茅屋。母亲屏住气才和父亲把寿材抬起来,它实在太沉了。我看见他们摇晃了几步就不得不放下。有人用皮带抽打寿材,出了嗡嗡声。我知道再有不久他们就要用皮带抽打父亲和母亲了。外祖母按住了我的嘴,她怕我一开口招来更大的不幸。就这样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片小果园。有人说这样走太费劲了,就唤来两个背枪的人,让他们接替父亲和母亲——但父亲母亲并不轻松,因为他们还要抬起从寿材里翻出的那些东西。父亲一声呻『吟』也没有。
走啊走啊,我们又被拉到镇上去了。
那儿是人的海洋。一个土台子上站了更多背枪的人,接着各种各样的喊声、骂声、歌声都响起来。我恍若看到了无边的黄『色』鲜花,这些鲜花开成了一片,它们又招引了无数的蜜蜂,嗡嗡地响。阳光把鲜花照得一片灿烂,又让其流动起来,像浓浓的血一样在广场上流动,出了刺鼻的腥味。这些黄花不停地歌唱,懒洋洋的歌声让我全身抖动。寿材被咣当一声摔在土台子中央。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伴着四处的呐喊。枪托咚咚捣着寿材。母亲和父亲被扶到了寿材上。接着他们抬来的那一捆东西被绳索拉在了半空,在阳光下闪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最后外祖母和我也给牵到了寿材旁边。我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在太阳下显得这么丑陋孤单……“有谁来救救我们?”这是我当时想到的惟一一句话。
我依偎在外祖母身边,她骨节粗大的手把我的手握起来……
那天老骆也在台侧站着,背着枪。
三
因为老骆夫『妇』一遍遍说到“全部家产”,我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埋在地下的东西,接着脱口而出“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
老骆和达子嫂慌得一下站起。我有些惊讶。
“没有啦,没有啦……”两口子慌忙摆手。
我没有听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老骆和达子嫂涕泪交流。他们咕哝了什么我还是听不清。
老骆跌坐在地上,达子嫂仰脸看我。
老骆拍着腿“兄弟,那些年你老不回来,俺担心它们烂掉,就把它挖出来了。你看见刚才那件小衣服了吧?那就是缎子做的呀,你就没看见吗?”
达子嫂又哭了。我这才明白过来,说“你们做得对,就该这样。因为我并不需要它,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老骆又说起了茅屋角落里埋的东西,搓着手
“俺把它们都挖出来了。如今什么也没哩,这里什么东西也没哩……罪过啊,老宁兄弟,我们该遭个报应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这种过分的愧疚甚至让我厌烦。因为让我不解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们却在不停地自责……那些可怕的日子如果能够全部忘掉该多好,可惜我们都做不到。
达子嫂哭成了泪人,快要支撑不住了。老骆站起,却没有扶她一把,而是迎着我往前一步,那张脸都快要碰到我了。他这样僵了一瞬,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嚷叫
“老宁兄弟,俺说了吧,说了吧,它像石头一样压俺,压了这些年,还是说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他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啊兄弟——我们不敢把它再埋在心里了,那样我们不被压死,也会遭个更大的报应哩。”
达子嫂跳起来捂他的嘴巴,被他一把推个趔趄“老宁兄弟,你这回恨我们也好,不恨我们也罢,反正俺已经遭了报应,就是这样……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啊……前些年搜家记得不?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吧,就是我把你们家告了——是我告诉他们,那寿材里面藏了东西!我先是给你们出了主意、帮你们埋下东西,背后又去告——我告了棺材里面的东西,隐瞒了屋角上埋的东西、大槐树下埋的东西。我那是看上了它们,故意没讲哩……”
达子嫂捂着脸,在男人的诉说中浑身打抖。
“我想得远哩,知道以后这些财物也落不到别人手里——我那是给自己留了一手哩。后来不出所料,你们经不起折腾,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财物也就真的落到了我手里。那时候啊,我觉得俺是天底下最有心眼的人了。可就是想不到上天有眼,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还记得那一天,离开家的那个晚上?你那会儿才十几岁,在这儿待不住哩,要进南山寻个人家找个活路……你妈那个哭。我扯着手把你送到西南角的大桃树底下,等人来把你领走……”
天一下变得冰冷『逼』人。我听着,咬紧牙关。
“那天晚上山里人把你领走了——我心想这对你可是凶多吉少,这场流浪哩,还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我想这个茅屋必定断了后人……想不到你不光没死在山里,还长成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回来了。夜里我们吓得睡不着,琢磨怎么办。我怕你离开前会问槐树底下的东西、屋角下埋的东西。谢天谢地呀,你一字未提那些东西——要知道你妈妈生前是顾不得说这些了,她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你临走把整整一座茅屋也送给了我们。那时候俺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丧下良心的滋味儿。可这又没法说。俺拿着你交给的钥匙,没脸抬头。俺那会儿真想给你跪下……天地良心哪!日头月亮升了又落,俺只觉得天上有眼在看着。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遭天谴,遭个报应——你看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应验了……老宁兄弟,看看吧,孩子死了,俺两口活着再没意思……”
我只是站在那儿。不知是要找一支香烟还是怎么,两手在身上『乱』『摸』起来。最后我的手搭到了老骆夫『妇』肩上。我想拥紧他们,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像自语又像说给他们听
“没有什么,就当它从来也没有生好了……那是……过去的事情……”
《筑爱巢》
一
肖潇告诉我,老骆夫『妇』从根上否定廖若的病与骆明的死有关,还说那是这孩子自己的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情理,因为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明显。两人这会儿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冷漠,而且还有其他,有一种厌恶感。我问“那他们说廖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说那是遗传,说父母都有那样的病根儿——他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满心惊异,当然不能苟同,但没有问下去。
“他们说正经人哪有这样的,这两口子脑子有病……说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家古怪,正经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怕招事……”
为什么与廖家来往就会“招事”?我忍不住问“廖萦卫夫『妇』怎么了?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正常吗?”
肖潇对我的询问没有一点惊讶,只说“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与他们接触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里人都这样议论,肯定会有些缘故的……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个人不被别人议论是不可能的。他们和当地人不一样,相互之间来往不多,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他们平时闲下来会弹弹琴,晚饭后还会手扯手出门散步——这就惹得当地人嘲笑。人们收工回来,只要一听到他们家响起琴声,就说人家又敲打那块破锅底了!再不就说听听吧,人家又开始砸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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