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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个手势,一脸坏笑……
我对这一切全不在乎,因为我一直想的只是快些去那个半岛,想尽快走一趟。至于说为那个集团做什么、怎样做,以及杂志未来的命运,一切都未及细想……马光假心假意地悲愤了一会儿就走了。
隔了几天马光又来通报说“咱主编回了电话,可对方整整两天没消息。第三天办公室的一个秘书给娄萌来了电话,说如果我们杂志社聘他们的老总做‘名誉社长’,他们就可以把我们这个杂志每年的印刷费全包下来;即便不全包,也可以每年拿出几十万,这没问题。”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恼怒,只是有点吃惊。
马光说“这一下大概娄萌心里要犯嘀咕了。她说得找找上边,说这事儿大概得上边点头才成。其实根本用不着,是她自己在犹豫。她不想回绝也不想一口答应。不过说实话,条件倒挺诱人的。”
我觉得那个金仲太贪婪了。不过谁知道呢,在这个特殊的年头,也许一切事情都必须重新去看了。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名誉社长”,这在我一时还难以习惯。我觉得起码应该让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专家、学者和名流担任类似的职务才好。就是说,他们必须是有“名誉”的。
马光瞥一下我,说“有什么办法?国家困难,包袱沉重,总不能老养着我们这些人哪!”
“你的意思是供养了我们?”
“可不是嘛。”
“我们从来也没有让任何人供养过,我们都是劳动者。前一段时间有人总说要‘断『奶』’。谁喝谁的‘『奶』’?有一天我到一位老先生那儿去——他也算得上一代学人了,满头白,七十多岁,老伴也像他一样——住得寒碜,老人甚至没有一个书房,一家三代挤在两间半屋子里。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付出了一辈子。可按另一些人的说法他们至今还在吃‘『奶』’、还在由别人‘供养’——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残酷、是一种侮辱,而且正好说反了吗?”
马光愣愣地看着我,挠着头皮“想不到你的激情说来就来……还是整装待命吧。娄萌一点头你还是得走。我算了一卦,我们的这个‘大施主’不能得罪……”
马光走了。我觉得心上有点悲酸……真是一个尴尬的时代,无能为力的时代。我想起城市街头那一个个书摊,一天到晚围拢了那么多的人。所有被人气包围和熏蒸的,无非是那些黄『色』和血腥,它们简直下流到不堪入目。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图片、粗黑标题,撩拨人心的、用心险恶的、各种不怀好意的丑恶就『裸』『露』在通衢大道上。人们对种种肮脏的伎俩已经习以为常,所有这些东西的制作者兜售者很快都获得了巨大收益,反之就要生存尴尬;至于纯粹和真实则必须跌入黑暗。一个劳动者只能在黑夜里倾听自己的喃喃絮语,只能任人宰割直至流血身亡。这真是一个适合在墨一样的黑夜里倾听和默想的时刻啊,这个时刻只能让人诅咒,让人攥紧拳头,让拳心的汗水冷却成一滴冰凉的水,像孩子的泪,像枯草的『露』。
夜『色』里,我仿佛看到一个狰狞的恶鬼在笑。我无法忍受,又无处停留。我怎样才能走出这片丧心病狂的绝地?
也就在这样的时刻,那个远行的诱『惑』却又一次『逼』近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近。我真想一下子撩开这片夜幕,让它即刻牵上我的手……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天亮后直接去找娄萌。我知道这一天她不上班,就到家里去了。她不在。只有一个小保姆,她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看着我,说娄主编好像到单位去了。我又急匆匆赶到编辑部——看来事情真是到了紧急关头,连一向养尊处优的娄萌都顾不得休息了。
她和马光果然都在。我进门后就问到底走还是不走,还要等多久?
娄萌皱皱眉头,又看看一旁的马光“我看还是让他先去吧,反正那个材料最终脱不了要写。至于联办还是怎么着,都得以后再说。”
马光手里拨弄着一支笔,笑『吟』『吟』的。
娄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定下来吧!”
《环球集团》
一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火车终点站离那个“环球集团”的所在地还有整整一百公里。杂志社曾给那个集团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要用车接我,被我拒绝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想不出我这样做的缘由。其实我不过想自由自在地来去每次出门都独往独来,看上去好像为了把各种麻烦减少到最低限度,实际上却是由于一种特别的需要——我只想离开,只想走出这座城市并撒开腿大走一场——像个真正的地质人那样一直地走下去,直走个昏天黑地……那片原野啊,那片苍茫啊,是无边的苦汁汇成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条漫游的鱼,出城后只渴望游动和畅饮。
可是出人意料,就像恶作剧一般,这次一出车站就看到了接我的一块牌子。一辆蓝『色』轿车停在旁边。接我的人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剪了短,很利落的样子。他不冷不热地跟我握手,嘴里一连串“欢迎欢迎”、“总裁派我来的”等等。
我有些不解,忍不住问“‘总裁’就是‘董事长’吗?”
“一样,一样吧。”
我现当他说到“总裁”两个字时,脸上有无论怎么也掩饰不掉的贱坯子气。这时轿车里走出了司机,这家伙膀大腰圆,屁股沉甸甸的……
轿车开得飞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阵狂奔。车里放着怪声怪气的西方摇滚,好像是一个外国歌星。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种咆哮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这种咆哮西方人的咆哮。
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子就拐进了一片别墅群。一看就知道这个居住区刚刚建起,到处是水泥抹过的簇新痕迹。小区很整齐,可惜没有像样子的树,给人一种十分干燥的感觉。来到一个爬满了葡萄藤蔓的小庭院,车子“嚓”一声停下。院内一个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解着围裙,冲那个跳下车的小胡子用力一笑,走过来。
这原来是一个招待所。我被引进了一个套间。小楼里有好几套类似的房间,都空着。
坐下后年轻人自我介绍“我叫小金。”我立刻想到那个总裁也姓“金”。小伙子解释说他们原来的村子就叫“金家庄”,后来才改成了“环球集团”——近来又要改名字,改成“金星集团”“这个名字才好!报上说了,我们集团实际上就是北方的一颗‘金星’。”
女服务员进来,递上冒着热气的、洒了香水的『毛』巾,又递上茶。我现客厅里挂着许多低俗不堪的“名人字画”,让人想起一片片脏里脏气的破布。我知道他们都喜欢这些东西,每年都要招徕一群所谓的“书画家”,让他们在这儿白吃白住,临走时就留下这么一堆所谓的“墨宝”。
我一边喝茶一边琢磨大概他们把我也当成了那些人的同类。不过我不会给这里留下一张“破布”,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或许更脏。也许在我给他们制造包装破烂的那种“金箔纸”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变成一堆破烂。老天,这样的年头啊,一个人一旦有了洁癖还不如马上『自杀』,因为最后你什么都不能容忍,你不甘心亲手往自己身上抹脏东西,那是天底下最臭的东西。
小金他们走后,我想一个人在别墅区走一走。我弄不清整个这一片是否都做了招待所,如果这样就未免太奢侈了。遇到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问了问才明白,原来只有我住的那幢小楼前后三处是招待所,其余大部分是集团领导的宿舍楼。我问村里其他人住哪儿?
“北边,他们住北庄。”
我明白了,这儿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大企业”和“大集团”一样,头目们往往要离开原来的村子,到不远的地方建一座“贵族村”;当然,随着财富的积累,贵族村容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要住在原来的老地方。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奇怪的是有一些搞报道的贱坯子却故意要忽略这个事实,大肆宣扬所谓“共同富裕”的奇迹。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巨大差异不闻不问,或者是一对贱坯子眼根本就看不见。
站在别墅区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讨厌的水泥和陶瓷贴片没有袒『露』泥土的地方,没有绿『色』,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路上鞋子磕地响,让你想起水泥下边有被密封起来的活物,让你想起有新嫩的什么根脉在底下艰难地挣扎,直到憋死——往前走着,猛一抬头看到了一块刚立上不久的路牌,它让我愣了一下,『揉』『揉』眼好好看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路牌上真真切切写了这样三个大字橡树路。老天,这儿也有“橡树路”?做梦吧?可这是真的,尽管这里连一棵橡树也没有,别的树也没有。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这里有无“橡树”并不重要,因为这和城里那一拨后来住进橡树路的人一样,他们压根儿就不喜欢树。他们喜欢的只是那个名字橡树路。
从“橡树路”走开,渐渐转到了“工业区”。那儿有纺织厂、印染厂,还有一家“家用电器厂”。空中流动着说不清的气味,鼻子黏膜很快就感到了不舒服。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原以为他们是放学后来这儿玩的,问了其中的一个才知道,他们都是这儿的工人——童工!
我问他“你是哪儿来的?”
小家伙口音怪异,要听懂他的话很费力。这马上使我明白了,他来自很远的省份。旁边一个人告诉,这里雇用了三分之二的外地人,他们大都来自那些最贫困的地区,月工资只有三四百元,尚且包括各种各样的所谓“补贴”。
一个小姑娘说他们车间里所有的头头脑脑都是本村的人,他们的工资大约是外地人的十倍,而且还有“职务补贴”——实际上是不同的“酬劳”。
我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一直是集团老总们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不声不响地调动起整个村子的拒外心理,使村里人普遍产生出一种优越感和骄傲之情;外地人虽然明知自己受了盘剥,只可惜身在异乡毫无办法,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吐吐肚里的苦水。
前边挂了一个橡胶厂的大牌子,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胶味越来越浓。
走进车间马上可以看到,这里的设备简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百分之九十的工作全靠手工。在一些黑『色』胶布前面一溜坐了几十个童工,一人一个马扎,手里不停地忙着,手指动得飞快。由于长期接触腐蚀『性』物质,每只手上都贴满了胶布。因为要赶定额,他们干的是计件活,所以一些劳保用品根本不能使用,如果戴了手套,做起活来就要慢多了。
我站在旁边看,一个领工模样的女人就直直地盯着我。她口中『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像患有甲状腺机能亢进,一双眼睛圆圆地鼓出来。她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往角落退了一步,她却一直走过来,盯着我。
她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我说是金仲老总的客人,随便出来看看。
她一听“金仲”两个字,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她重新退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个两手不停忙活的女孩身边停下。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一开口说话就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来自我的出生地——那个平原!那里可一直是个富庶之地啊,孩子们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我问她“不上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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