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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2页)

吕擎一开始担心火光会引来什么人。不过天太冷了,不点火不可能。睡袋真宝贵。我们都可以做成一个“大肉包子”,一拉拉链,只『露』半个头,棒极了。两个帐篷,我和吕擎一个,莉莉就和余泽在一块儿了。帐篷和帐篷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出现什么情况就拉那根绳子。

睡前我们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天亮了还是凭感觉往前『摸』索吧。吕擎手里捏着一个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些村落的名字,只标有大一些的镇子。从地图上看,这儿可能离公路网还有很远。不过,只要不离开这片山区,也就不必乘车。我们反正打算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等天暖和了再乘车离开。整个冬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情,等身上的钱和吃物用得差不多时,那就得开始打工了。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乎乎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

《小山村》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桠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做点什么?”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那些“大画”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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