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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环的裙子越穿越短,两条胖胖的腿从椅子上耷下来。老编辑喝一口茶,盯住阿环的两条腿叹息说“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年轻。”
阿环嚼着口香糖,一双猫似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觉得她的鼻子也像猫,圆鼓鼓的,上下笔直,也有一层细小的白绒。她嚼着口香糖,更多的时候与马光『插』科打诨。马光说“你这个小家伙,闲着也是闲着,给叔叔沏杯茶吧!”阿环说“我只给爷爷沏茶,不给叔叔沏茶。”“那你就把我当成爷爷吧。”“我把你当成‘小碗儿’。”
最后一个比喻把我吓了一跳——当成“小碗儿”?“小碗儿”是什么?后来娄萌告诉我才知道“小碗儿”是阿环的小外甥。
阿环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对『乳』房。这在办公室里多少有点别扭。娄萌瞥一眼说“我们那时候……”
她说什么都要加上“我们那时候”,这几个字后面就是一串唠叨一个禁欲的时代,那时候真是不通事理,对自己的美远远没有认识,对男『性』飞来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朴素的衣服,领导说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没有邪念;长病了争着去护理,一到了夏天就为『乳』房愁,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结婚就哭;男女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关着门也坦然,对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为省长才能用电风扇;以为让男大夫在屁股上打过针一辈子作风也就完了;觉得伺候长光荣,等等。她只要说“我们那时候”,接下去大家就要听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样,我们对“那个时候”也怀着或多或少的向往。那个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开垦。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为自己的迟来晚到惋惜地拍打双膝。真的,他如果在那个时代,就好比一个雄心勃勃、心生百窍的商人到了一个亟待开的大市场一样双目炯炯贼亮贼亮,瞄准了,很容易就会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时代也许真的不错,没有一个人得淋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动话,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时代几个世界分得很开领导与群众,男人与女人,科长与科员,贫下中农与工人阶级。一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山路上盘旋也能引起崇高伟大的感觉;一个姑娘由于穿了裙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当地名人。卖『淫』闻所未闻,看电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说写过三两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里传阅。外国人像星外来客。就是那么一个时代,淳朴而安宁,贫穷而慰藉,大家的感觉都相当不错。
我正在听娄萌讲“我们那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电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娄萌抓起电话,马上又交给我。
是梅子。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静下来才明白小宁病重了,托儿所的老师打电话把她喊去了;她让我直接到医院去,她和小宁从那边先走……
我最害怕医院,有病宁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个地方。那儿是一场场痛苦和灾难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们人的顽强。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素质每天面对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诊室里没有梅子他们。我又到挂号处。长长的队伍,从头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没有。在儿童门诊挂号那儿我看得尤其仔细。后来又想起梅子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儿仍然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在几个科室窜了几趟,哪儿都是人山人海,挤不动又钻不透。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就像从水塘里刚刚爬出来。
我给岳父家打个电话。岳父说梅子他们早就走了,岳母也到医院里去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呼吸门诊。满屋子咳嗽声、呼噜呼噜的喘息,还有人在大惊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这个医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门诊。这个城市一直笼罩在烟尘里,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们母子俩。我挠着头,细细想接过的电话自己是否在焦虑中听错了?我想他们也可能是去了『妇』幼医院或儿童医院。
我马上去『妇』幼医院。在那儿白白折腾了几十分钟,又奔向儿童医院。三个医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等我远远望见儿童医院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四
在儿童医院门诊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来的湿漉漉的头,还有怀里的小宁。他紧闭眼睛,喘息急促,一个听诊器在他胸口那儿触碰着。我垂手站在那里,急急的喘息声竟然没有让梅子回过头来。她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医生收起听诊器说“肺炎。”
另一个护士从孩子腋下抽出温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泪珠在闪动。她没有埋怨,我也没有解释什么。接着就是打针、挂吊瓶。因为所有的病房都满员,就只有在走廊里给小宁安上一个铺子。
一条短短的走廊已经安了大小二十几个铺子,陪床的人都坐一个马扎靠在旁边。宁子太小,护士从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从头皮那儿将一根细细的针『插』进去打点滴。一开始他们从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脑壳那儿剃去了一点『毛』。整个过程都让我心里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到旁边。
孩子出了声音,他终于醒来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紧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只手却在托着孩子小小的『臀』部……
护士打上点滴就匆匆离开,告诉“有情况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动他。”
千万不要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如果醒来一摇头,那针不是就要把他的脉管划破吗?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边。一切开始有了着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气。梅子说“我抱着小宁到总院去,想找那个朋友没找到。我看挂号的队伍那么长,怕来不及。挂急诊,急诊那儿也围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着他到儿童医院来了。这里还好一点,可也让我等了半个多钟头,我都急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电话并没有听错。我现梅子的脸上有泪痕。我想起了什么,告诉她岳母也到医院里来了——不过她肯定也要奔那个大医院。梅子没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想看吧,她刚才从托儿所到大医院,再到儿童医院,还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挤蹭着人流……
整整四天小宁才出院。这四天里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轮换在医院里守候。小宁受尽了折磨,因为那个地方太热、太噪、太『乱』,最后连我们三个人也给累病了。陪床的人没地方睡觉,顶多只能在那儿蜷一会儿。我和梅子不忍心让岳母在这儿,夜间我们俩一块儿在这里熬。本来我们可以轮换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对方。护士一再赶我们走,因为走廊里太挤了,可我们总是走出去再设法溜进来。
通过这一次,我们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可怜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两三点钟,都有急症病儿送进来。本来小宁应该再住几天,可是由于床位太紧张了,走廊里再也加不上床,医生给我们开了些肌肉注『射』针和『药』片,就打了。一场折磨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孙身边,她看着孩子好起来,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让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设法逗小宁玩,总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说“他要多进行体育活动就好了。”梅子说“你懂什么!”小鹿说“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得过肺炎。”
我没吱声。小鹿小时候也正是娄萌所说的“那时候”。那时候城市上空的气流干净多了。如今不要说小宁,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后简直很难止咳。这个城市里的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气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场合去开会、看电影,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听到场内难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之外,肝病、肾病、心脏病,几乎一切器官的病率都在上升。
小宁重新到幼儿园去了。
五
可怕的炎夏恶狠狠地做个鬼脸,终于要离去了。可是天依然闷热,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儿从窗缝里挤进来。不过难熬的夏夜终将过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街道两旁、大小胡同、树阴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自行车的河流和鸣叫喇叭的汽车了。
小宁大概要把一个夏天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贪玩。当那对龙虾举起大螯时,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学丽丽那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别是我,却一直没能进入那么好的状态,我们仍在为这个难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脑子里常常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它们没有条理,轮番出现……娄萌、马光、阿环,还有我生活过的东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别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外祖母在树下洗衣服,雪白的头扑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边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树永远是银花繁茂,它的『药』香味儿笼罩了整个原野、我的整个童年。我赤着脚在大海滩上奔跑,在灌木丛中和洁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样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属于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树下,外祖母铺开了一个凉席,我们一块儿仰躺着,看天空的星星。“再给我讲个故事,再……”外祖母一开始不做声,她大概正酝酿自己的故事。她从装满故事的挎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个果实一样。塞给我吧,我等待着……我们小果园沙岗后边那个看林子的老头养了一只无名的小动物,它曾让我爱不释手。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让我喜欢到了极点。好长时间,我与它几乎同呼吸、共命运,有一点工夫,我就要到那儿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跃——据说它是荒野上最灵捷的动物。而我觉得它是一个精灵。外祖母给我讲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这种无名的动物。它的故事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们给这只奇妙的动物取名“阿雅”……
在这默默相视的夜晚,我还不止一次想到了择居的问题。我觉得既然没有力量驱走这个城市里的烟雾和无处不在的嘈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个城市吧?一个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这儿不可。我们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为什么要死待着,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实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迁徙,要做到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到平原,到海滨,到一切我们认为应该去和值得去的地方。当然这一场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其他方面的问题,可受益的将是整整一个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个夜晚心气难平,终于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旧的想法。梅子长叹一口气
“别说了。不要说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问“怎么就……不可能?”
没有回答。
我又一次问为什么?她仍不回答。这使我愈加觉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顺着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特殊的居地橡树路。我听说即便在最缺水少电的日子里,那里还是一切都优先供应。他们会留恋那里的。可是他们也毕竟还不是这座城市里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宁和小鹿。当然,两位老人都会剧烈反对离开,他们才不愿在这把年纪再去重新适应一个环境,离开这么多的上下级和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尤其离不开橡树路上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子树……是的,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讨论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家庭,还有小宁和小鹿——这些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刚刚开始生活的人的事情;这简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是他们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难道这真的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吗?我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么愚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要做起来却那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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