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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是深植于我们骨髓血脉文化基因中的一种最显着的国民心理。这种心理,经历了数千年文明炉火的淬炼,转入崇尚物欲、肉欲、金钱欲、统治欲的现代社会,更到了炉火纯青的至臻化境。而面子文化的重点,不是要让自己满足,关键是要让别人看见。
刘炳牛住了几天医院,心理也在生微妙变化:一开始,刘炳牛希望没人来探视,担心亲朋好友来了,看到自己这副堪比木乃伊的形象,实在太影响曾经光辉伟岸的形象,难免彼此尴尬;后来,刘炳牛现好几天了也没几个人来看老子,身为堂堂一校之长,作为全乡乃至全县教育系统的老前辈老黄牛,混了大半辈子,如今受伤住院都没人探望,特别是还有作为同事、同病、同房的郝白在旁边冷眼旁观,没准正暗暗耻笑。想到这里,刘炳牛更觉尴尬。
这天上午,手机骤响。刘炳牛心说苦心人、天不负,总算有人打来慰问电话,正想着如果人家执意要来探望,到底自己是“欲却还迎”还是“欲迎还却”,随手接起来。刘炳牛平时耳朵不大好使,总是习惯性开免提。刘炳牛这时眼睛缠着纱布,视物不便,更没心情不看谁打来电话。只听电话里,传来一个江湖大哥般的豪客声音:
“刘炳牛,你想找什么样的小姐?”刘炳牛一脸懵逼:“你说啥?”江湖大哥又问:“你不是想包小姐吗?”刘炳牛一头雾水:“小姐?什么‘小姐’?”江湖大哥觉得这里边可能是有地域差异,赶紧作名词解释:“小姐嘛,就是花钱让你爽的那种。”说完又赶紧补充说明:“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我告诉你,找小姐找哥哥我就对啦!咱家什么样的都有,制服诱惑、学生妹子、萝莉御姐,技术一流,包你满意,几个由你!快餐包夜都好商量,包年包月还能优惠打折!”
刘炳牛看着夫人狐疑的表情,先怒骂再怒挂:“说的个逑!你他娘打错了吧?老子不认识你,看清楚号码再打!”
紧接着电话又响起,刘炳牛一看是陌生号码,这几天本就憋着火无处撒,接起来先骂:“你他娘的换号我也知道还是你,王八就是王八、土鳖就是土鳖,你换个壳也成不了巴西龟。”骂完怒挂,紧接着电话又响起,刘炳牛一看心说你还来劲儿了,老子反正左右无事,陪你玩到底,接起来又骂:“你他娘还是个硬茬儿啊!”忽然又想起来表弟老唐的屠夫表情:“信不信我找人拿着杀猪刀砍死你!”
听筒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男低音:“不是老刘吗?不好意思,打错了。”旁边有人还附和:“这人满嘴脏话,估计是个神经病,肯定不是老刘。”刘炳牛听着那个沙哑男低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后面附和的声音,更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时电话又响起,刘炳牛暗呼不妙,想起曾经在哪听过刚才的男低音,赶紧接起来道歉,不料那头又传来刚才江湖大哥的声音:“号码没错啊,是刘炳牛吧?”刘炳牛又有点懵:“您好,是我。您是哪位?”江湖大哥直奔主题:“你别管我是谁,你包小姐找我就行,要不你先验验货……”话没说完,校长骂也顾不上骂了,赶紧挂断,把这厮拉入黑名单,省得再纠缠不清,还是赶紧先回电话要紧。
正要拨号,夫人一把拦住:“老刘,俺听着不对劲儿啊,人家指名道姓地叫你,应该是熟人啊?这‘包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啊?”刘炳牛一看马上就要纠缠不清,赶紧先撇清:“那个二百五我哪认识啊,先让我回个领导的电话!这个这个‘包小姐’嘛,就是有个小姐,她姓包。”夫人由狐疑升级怀疑:“老刘,你是不是又干了啥对不起俺的事了?”
刘炳牛心说对不起你的是事确实有,但这件事确实是误会一场,不过这层意思不能说出口,正在踌躇,夫人大怒,揪住刘炳牛的耳朵:“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昨天还说你‘老不正经’,你还真是‘老不正经’啊,你在家不是‘老不中用’吗,怎么在外边就焕青春了?老刘,我看你以后别叫‘老刘’了,就叫‘老流氓’吧!”
郝白在隔壁病床听着万分尴尬,只好五体投地、四肢舒展、脑袋深埋地趴着装睡,校长知其装睡而任其装睡,深耻自己又一次在郝白面前出尽洋相,郝白心知这是在汽车站厕所的挥毫留言挥了奇效,一时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悔,恶作剧以点到为止为宜,下次再去车站还是擦掉为好。忽然又想到当时随意涂抹,把各种小卡片都改成了校长名字和号码,既然校长大名写在了“包小姐”之下,那么校长自然就是卖方,也就是说谁有需求应求助于校长,而这位江湖大哥自己作为卖方,竟然还打电话把刘炳牛作为买方,简直是胡乱颠倒。
郝白还没想明白,刘炳牛夫人正施展家法,忽然电话又响,刘炳牛接电话接怕了,又急需自证清白于夫人之前,对夫人说道:“你不是不信我吗?这次你接!”刘炳牛夫人英气勃:“接就接!”接通“喂”了一声,对方直接挂断。夫人再无怀疑:“你看看,老刘,你看看,一听我说话,那边电话都不敢接了。”刘炳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只好任由夫人数落。
夫人好像真以为郝白睡熟,毫不避讳地将刘炳牛三十年来勾搭女领导、女同事、女下属的风流韵事、云雨往事、床笫乐事一一白描出来,展示了自己一个普通农村主妇的史官特长,以及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一时涕泪俱下,如泣如诉。
这时郝白手机响起,郝白戏份做足,等铃声响过三旬,才慢慢作无奈被吵醒状,睡眼惺忪地悠悠醒转,抄起手机一看,是志电话,不敢立接,径直挂断,嘟囔着“这是哪个楼盘又销库存啊?还是哪个商场又卖商铺啊?”
郝白借口如厕,到走廊里回拨过去,志笑声爽健:“小白,你正和那个乡政府的小姑娘深入了解、全面接触呢吧?我的电话也敢挂!”郝白压低声音:“你是不知道,咱们校长大人和我一个病房,他老婆正在控诉校长生活作风问题。”志笑声更爽健了:“这不是活该嘛!现世报啊,哈哈哈哈!对啦,你可不能白听啊,你得找个纸笔都记下来,回头写一本《刘校长之千古风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啦,‘藏之名山,传诸后世’,过个五百一千年的后人一看,嚯,这位刘校长真可谓是‘师中败类、人中禽兽’啊。”
开过玩笑,志认真起来:“小白,我老爸这次没办法,先结结实实教训了我一顿,然后舍下老脸,花了大价钱,托了硬关系,把我调到县城试验小学了,今天回垴头村收拾东西,见你没在,给你打个电话,改天咱们再聚。”郝白一番祝贺。志笑声无比爽健了:“他娘的,早知道打校长一顿就能调到县城,老子早就打了,何必等到今天!”
郝白回到病房,夫人正一勺一勺给校长喂药,还拿纸巾轻轻擦拭刘炳牛的嘴角,刘炳牛喝着最苦的药,却流露出最甜的表情,隔着纱布都透着心满意足。郝白心说还是老一辈同志的演技更胜一筹,正想没话找话说两句什么话,门一开,老唐跑进来,一副急着想汇报什么急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哥,你看看,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刘炳牛白了他一眼:“老子都他娘成这样了,你觉得我还经得起坏消息的摧残吗?”老唐以为自己会意,便说道:“那我就先说好消息——县教育局领导听说你负了伤,准备来看你。”刘炳牛“蹭”地一下坐起来:“那他娘还等个逑,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接驾!”
老唐甩出包袱:“还有一个坏消息——教育局领导又说不来了,说是刚才马局长亲自给你打电话,不料直接被你骂了一顿,局办主任直接回复了两个字‘已怒’。”刘炳牛脑袋嗡了一声,眼前一黑,血压陡升,心说“完了完了”,一口痰涌到嘴边,刚才喝的药全吐上来:“我说刚才打电话听得耳熟哩,嗓子沙哑的像屁崩过似的,不是马局长是谁!”
刘炳牛赶紧补救,让夫人翻出通讯记录,老唐一看傻了眼:“哥,刚才你手机一共打进来三个电话,都是陌生号码,不知道哪个是马局长的电话。”刘炳牛此时脑乱如麻,早已分不清来电先后顺序和数次,一咬牙:“快,挨个打!”郝白倒是大概记得,但不敢提示。
老唐为助校长神道歉、求取局长原谅,看一共三个陌生来电,从后往前,倒序递推:回拨过去最后一个号码,接通却无人应声,老唐“喂”了一声,对方直接挂断。再回拨第一个号码,接通,传来江湖大哥的声音:“刘炳牛,刘老哥!我就知道你得打回来,我给你说可着文宁县打听打听,咱家这妹子绝对最正宗,先来一个试试?”老唐不知其中原委,心说我哥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不仅杀熟吃遍窝边草,还爱好寻欢作乐,赶紧一边暗暗记住号码,一边赶紧挂断。再回拨第三个号码,接通,刘炳牛一把抢过来:“喂,哎哎,你好你好,是马局长吧?我是炳牛啊。”
此时,马局长灰头土脸坐在办公室里,桌上躺着半截钢笔,右手里敲得钢笔帽“叮当”直响,脚下的三接头英伦风大皮鞋踩得“咣当”直响。刚才,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王茂田来汇报工作,正事说完,最后捎带说了一句楚鹿乡垴头村小学校长刘炳牛受伤住院,建议局长打个电话慰问一下。马局长履新不久,村级小学校长还不认识几个,不想降尊纡贵打这个电话,有点踌躇,王茂田洞见局长心思,从旁进言:“局长,这老刘是咱们县教育系统的老资历、‘老黄牛’了。你不认识他,但他认得你,正是因为他认为你不认得他,所以打一个电话慰问一下,才更让老刘感激涕零,感到‘皇恩浩荡’。”局长一听有理,初来乍到,尤需仁德示众、笼络人心,问来号码打过去,不料一上来就被老刘“老黄牛”没头没脸地狂骂一通,马局长心说难道是号码有误?
核对一遍,并无差错,又打过去,又被大骂,马局长一张肥脸涨成猪肝,王茂田赶紧圆场:“这人满嘴脏话,估计是个神经病,肯定不是老刘。”马局长重重“哼”了一声,王茂田一看好事办坏,局长正在气头上,此时若走,这笔账弄不好就得记到自己头上,赶紧没话找话,想把局长注意力转移到事务性工作上来化解眼前尴尬,想了想说道:“下周省教育厅来咱们县检查农村基本教育工作,观摩点和方案还得您审定一下。”边汇报边给老唐了一条短信:“刚才在我力谏之下,马局拟赴楚鹿乡慰问老刘,但老刘在电话里骂马局,马局大怒,罢。”马局长边听边气得敲着钢笔帽,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心说:“我堂堂局长,书记县长都不敢这么骂我,你一个山村小学校长,竟敢倚老卖老,口不择言,看我治不了你。”
桌上电话响起,抬眼一扫,是刘炳牛的电话,又重重“哼”了一声表示不接,王茂田赶紧接起,听了老刘自报家门,赶紧暗示:“刘校长啊,刚才手机是不是没在你手里啊?”刘炳牛一愣:“没有啊,手机一直在我手里啊。”王茂田继续暗示:“一直在吗?”校长又一愣:“一直在啊。”王茂田进一步暗示:“确定一直在吗?”校长还是一愣:“确定一直在啊。”王茂田急得直接明示:“那刚才怎么有人骂局长?”校长终于心领神会,看着老唐:“啊,我想起来了,刚才我去做ct检查了,表弟拿着我手机,他脑子不太好使——那个,间歇性精神病。”老唐常年为表哥背锅,不仅见怪不怪,而且甘之如饴——每次背锅之后,都有现实的好处到手。
刘炳牛没见到正主儿,赶紧问道:“马局长在吗?”马局长下了台阶,随手接过来电话:“我是马万里,刘校长伤势怎么样?”刘炳牛一听沙哑的男低音,猛想到自己也应该换一种声音,才能不被局长听出来是刚才的声音,也压低嗓子:“马局长您好,我是炳牛。您日理万机,还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慰问我这个老家伙,我,我……”说着就动情哽咽,马上要感激涕零。
马局长是官场名将,套路丰富:“刘校长你安心养伤就行,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校长一听,话风里隐隐有夺职架空之意,一时冷汗涔涔,看看老唐,心生一计,抬手“啪”地给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放开嗓子恢复本来声音:“表哥我再也不敢了!”然后再压低声音说道:“傻老弟,让你再惹马局长生气,看你还敢不敢了!”说着又“啪啪”自扇耳光,作殴打表弟之状。
郝白、老唐、校长夫人都看得呆了。惊叹刘炳牛一人分饰二角,自由转换,无缝衔接,简直神乎其技。马局长一听电话那头惨剧生,也只得说:“算啦算啦,刘校长,和一个精神病计较什么!”刘炳牛脸颊高肿,口齿更加不清,还得压低声音故作从容地答复:“不行,必须坚决维护局长权威!我表弟虽然是神经病,但冒犯了局长权威,就算是局长大人大量能忍,那我也不能忍。”马局长说道:“你还能打人呢,看来伤的也不重,我就不去看你了。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听了这话,刘炳牛终于安心,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旁边床的郝白却在想:“老子的那封举报信,也不知道马局长看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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