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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里,她像过去一样送我出门,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滩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压了一个沉沉的心事。分手时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我像过去那样靠在她的胸前。当她挨上我的额头时,我的脸庞变成滚烫烫的赤铁……
两天之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带着『露』滴的菊花用纸包好,往校园赶去。
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的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一会儿,只得失望而归。
第二天那把大锁还在……这样许多天过去,这里一切照旧。
我的心开始慌跳。但我不知生了什么,又不敢问人。那束花蔫在了书包里。老师啊,你即便回了很远的家里,即便离开,也该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底怎么了?这里生了什么?
她再也没有出现。
那束花在书包里化为了粉屑。
《小路》
一
一条小路在我眼前蠕动、摇晃……时间飞逝而去,仿佛只一眨眼,当年在这条小路上奔波的少年已届中年……临近黄昏的下午,我掮着背囊,一路风尘奔向平原。走啊走啊,不舍昼夜,仿佛要一口气抵达这片6地的尽头——当我悬崖勒马般止住脚步,这才现自己正踏在这条童年的小路上。
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了一样,我一直向北,走入了那片小小的果园。先是在了无痕迹的茅屋旧址徘徊,然后又一口气翻过沙岭。我在寻找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夕阳下望去,那排红砖瓦房的屋顶依然美丽夺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儿的一切竟然形同昨日我心中此刻泛起的是那遥远而又切近的一幕,是当年音乐老师的那间小屋。至此,我再也无法驻足,无法停留,甚至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流连和耽搁。当我匆匆赶到了那一排法桐树下时,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让我惊讶得差点喊了起来——我又一次听到了,真的,就是它。
那是琴声,一阵风琴声!
我凝神呆立了片刻,竟被它直牵着大步走去,直到不顾一切地拥门而入——屋内是一架风琴,一位女教师正在弹奏——她被猛然闯入者惊呆了,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向我……这目光,这就是当年的那双目光啊,它这么熟悉,它直直地盯着我。
面前的女教师二十多岁,身材、脸庞,甚至是说话的声气,都活像当年的那个人!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间小屋,屋里的摆设,包括桌上水瓶中的那一束鲜花,一切都恰似当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孟浪表示了歉意。可我又没法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只是说实在对不起,我是急着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以为,我找错了……
“您找谁啊?”
“她是、是我的音乐老师……”
她好奇地倾听,渐渐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叫肖潇的人,她是今天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老师——音乐老师。
那天我没有马上走开,好像在屋里没有来由地磨蹭了一会儿,甚至有些极不得体的询问问她的来历、这儿的一切。原来她是从一个大城市来的毕业生,已经在果园子弟小学工作了两年。可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举止,都与当年的那一位如出一辙。这该不是幻觉吧?我甚至想天哪,瞧今天,瞧这平原上的一切,它原来宿命般地存在着,这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一个奇迹啊……我最后就这样怀揣了一个难解的谜,慌慌张张地退出了。
我住进了园艺场招待所,那儿离小学不远,暮『色』初起时,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风琴声。这琴声会让我恍若回到了当年,让我一次次从屋里走出来,向那个方向久久眺望着……林中小路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野花,我忍不住弯腰采摘起来。蓬蓬的一大把香气『逼』人,摇颤不已,让人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有时我捧着花束会一直往前走,当一次次走到那一排校舍时,终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我站在了那扇小门跟前。只是这一瞬间才让我怔了一下——可是再犹豫下去似乎显得更傻了。我开始笃笃敲门。没有回应。也许她不在更好。可是那扇被雨水淋得白的门板恰恰缓缓地打开了……“啊,是您……”面前的肖潇脸颊一下变得绯红。我慌慌点头,嗫嚅着。
她请我进屋。我进门后先看到的是桌上那一束鲜花——老天,桌旁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我,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一双鹿眼!
这个场景让人猝不及防又是一次时光的重合,又是宛如昨天的一幕……
眼前这个小女孩叫唐小岷,与当年的菲菲从年龄到长相都十分相似——不,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光真会开玩笑啊,它竟然能够、它正在把当年的一切重叠复制在面前!
我在园艺场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过得真快。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去叩响了那扇门。园艺场的人开始注意我了,在他们眼里这可能是一种暧昧的造访。而在这间屋内,随着几天过去,我和肖潇已经可以放松自如地交谈了我们谈城里、大学,像一对交往了许久的朋友。我从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一个地质研究所,因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地质人。在大学的每一个假期里,我都身负背囊穿行在山区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经提前置备了一个地质人的全部行头。可是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质所里我才知道,这儿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离开城区。我眼看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总算找个机会挣脱出来,来到了一家环境宽松的杂志社——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甩开长腿奔波了……肖潇对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几分钟里弄懂什么是“正长岩”“霏细玢岩”之类,听到“帐篷”两个字就眼睛亮——我想无须解释她就会明白,那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浪漫,甚至一点都不。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这个难忘的季节让我多年来第一次变得心无阴霾。我在园艺场一连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开始寻找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无尽的徘徊,永无结束的长旅,似乎注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滞留啊。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当然少不了去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仔细辨认路旁的一切……
我说过,我们的茅屋已经再无踪影。可是当年护园人的那幢泥屋还在,它已经加了瓦顶,变得更加结实,里面仍然住着当年的那对夫『妇』老骆和达子嫂。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如今收养了一个叫骆明的男孩,长得高高爽爽,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出了惊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当年一样每天从沙岭上来去,踏着我当年踏出的那条小路上学。我每当在这条路上与他相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脸庞像红苹果,一双眉『毛』微微上扬——声音清脆晶莹,那是少年才有的美声……几天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小果园走来的这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登上沙岭,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骆夫『妇』把我当成了归来的亲人。达子嫂说“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里多好啊!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热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着骆明,手扯孩子的双手,像拥抱自己的昨天那样,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二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园子里。但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要溜到丛林中——那里面有什么?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浆果,有在草叶上蹦跳的甲虫,它们身上白『色』的、红『色』的斑点都让人着『迷』。灌木丛中偶尔还会有人走过来,他们有奇怪的装束、警觉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见我出现在大李子树下,就这样问。
“没到哪去。”
“我喊你听见了吗?”
“我在树上睡着了。”
“可不能在树上睡觉。”
“我看见乌鸦在树上睡觉,还有猫。”
我这样回答,一边盯着外祖母的满头银——她头上有个地方凹下一点,多么奇怪啊,我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
“你呀,睡着了会从树上跌下来……”
我想告诉外祖母真的在树上睡过,也真的跌下来过,不过跌在一片绵软的沙土上,没事——我怕她把我的事告诉妈妈,就闭了嘴巴……我在林子里远比在学校幸福得多,我在这儿可以尽情地瞧它们一只黑灰『色』的啄木鸟跳了起来,接着有一只身体像小黄雀那么大、翅膀飞快扑动的鸟儿落在刺槐上。花斑啄木鸟叫一声飞走了。我看到了远处树隙里的乌鸦、一只蓝点颏,它们都在忙忙碌碌。灌木丛里还有花脊背白脑袋的小鸟,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什么在惊慌蹿跳——不久两只雀鹰出现了。它们无望地看着四散飞去的鸟雀,又重新注视野草丛生的沙土。沙土上有沙鼠,有冒险出『穴』的鼹鼠。茂密的柳林后边是成片的柞树、小叶杨和紫穗槐灌木,它们当中是旺盛的野韭菜和刺蓬菜。一蓬黄紫槿长得多高,开满了小黄花。花旗杆伸出可爱的粉红『色』花朵,它的茎和叶都长着细细的绒『毛』,上面还有一只蝉蜕。白茅根的间隙里开了星星点点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像星星一样闪亮蓝的,粉的,红的,甚至是乌紫的……我的小鹿没有来,它可能等不来我,就游到了远处。
半夜我常常失眠。折腾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外祖母给惊醒了。她安慰我,抚『摸』我的头。我不愿让妈妈听见——她在另一间屋里,大概还没有睡,因为我听到了搬弄东西的声音。后来这声音没有了。
“我爸爸这会儿在哪?”
“睡吧孩子,别想心事了。”
“我一定要知道。”
外祖母一声不吭。夜『色』里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贴紧在外祖母身上,静静地呼吸。我知道她这时也在想父亲。
我没有再问,可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一声一声说起了父亲。
她说如今他正在南边开山,日夜不停地劳作。随着她的诉说,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男人一声不吭,锤子在脸前挥舞,一手扶着钢钎……我真害怕那个锤子砸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及时躲闪——可这锤子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十根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一下把石头染红了……我叫着爸爸,从梦中醒来还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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