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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茅草疯一般茂长,荒芜了群山与大野,遮住了红果与鸮鸟。小鹌鹑的鸣叫如不成音调的笛子,百灵羞声敛口。长茅草纠缠撕扯,在太阳下伸出焰舌舐遍大地。藤蔓筋络罩住东南西北,握住泥土和岩石。韧长的枝叶仍在『迷』长疯蹿,大风搅动千里。我伏下身躯,把头颅紧贴其间,让生鲜浓旺的汁『液』染个周身遍体。筋络飞快攀来绕去,午夜时分只有青葱蓬绿的一片。这融入和遮隐是长久的喜悦,是皈依的充实,是跟随的真诚,是吸吮的感谢。我知道一道白『色』的闪电会在某一刻腾过南北,燃起无边的长蔓和纠葛。爆亮的炽白,熊熊的焰舌,与白『色』闪电结成一体。这渴望啊,这如同一地茅草般疯长的无边渴望!
你不是为了我才来。可我是因为你而生。你捧起滑亮的白泉浇在上、颈上,我侍立一旁。记忆中寻过这泉,它们原来都独自相守。我们一起去吧,它的面孔让人过目不忘。你是我的孩子、兄弟、胸前的珍宝;是流泪的果子,月亮下的流泉;是哭泣和欢笑,是睡梦中的呓语,是有一天伴你死亡的生灵。你在悲怆的秋天吻过我,让我有了一个毫无邪欲的唇与额。你在严寒的冬夜温暖了我,让我感知永不消逝的春『色』。窗上的冰凌印上奇幻的图案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形与神、婴儿稚弱的『毛』,一派毕肖。这是神灵在午夜的一次轻描。是个预言了。
我曾恐惧过什么?最后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就为了掩住这怦怦心跳,我必须一再地离去。我甚至没法待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曲折回环的街巷和蜂拥的人流也割不断这怯懦之弦。让我到无望的荒原上,去静默或狂奔,去寻找自己的午夜。海流徐徐化入夜『色』,鸥鸟悄然降落屋顶。一颗蓝星在南天闪烁,永恒的北斗默然伫立。风把干燥的白沙吹起来,吹『露』出一只只贝壳。珍珠遗失了,悬在一个不贞的『妇』人颈上。远航的船要在黎明时分归来,载着一两个想入非非的醉汉。没有他们的港,只有一道千年不变的沙岸。没有海盗,只有草匪。没有甘『露』,只有浊酒。我在这儿悄立遥望,把怯懦埋进镶满了贝壳的沙子。
在大地上无声地来去,在深夜进入你的城堡。嘶哑的车笛响了一百年,伴着生死悲欢。蹑手蹑脚踏上滚烫的城街,路灯都变成熟透的柑橘。强抑着回想、顾念和欣喜,牙齿颤动得好厉害。走啊走啊,长长的城街没有尽头,从早到晚是一个环形的黎明。走啊走啊,这仿佛是一个千年古堡,万年老城,在它果核般严密精制的小巢中,睡着一个满室芬芳的公主。探险似的快乐,偷窃似的惊慌,小心地一步步踏去,两手飘动如翼……忽然一声鸣笛、流浪汉的一句长嗥,让我戛然终止。
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羽白的衣衫轻扫记忆,一尘不染。我的叩击时急时缓,是黎明前融进『乳』雾的梆子。我是催『逼』黎明的人,也是被催『逼』的人。贫困饥渴催『逼』我,气血催『逼』我,枪刺催『逼』我,怦怦心跳也催『逼』我。我如今赤身『裸』臂,用十二磅的大锤叩问了。火星四『射』,令人想起那一夜营火。锤击和迸溅,呵护和怒斥,火夏和冰冬,都是同一片叶子。你躺在一片『毛』茸茸的叶子背面,睡着了。我一声声叩击,怕吵醒你,又为了吵醒你。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
有一天我会像吹散的种子,散进这一片茫茫之中;这之前先要割断柢与蒂,先要有一次碎裂。撕扯之疼是难免的,为了容忍就豺狼般长嗥。我有一天会长个漫山遍野,寻到缬草、紫萼、小斑叶兰、石斛、柴点杓兰、宝铎草,在它们身边驻足生根。因为你在它们之间。你注意清晨草芒上的『露』滴吧,那是人世间永恒的泪珠。它们闪烁,哭泣,等待。风把它们摇落,渗入泥尘。泣哭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欢笑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我的紫萼啊,我双手托举的紫萼啊,你泣哭你欢笑,你微微展放苞朵,都在摇撼整个世界。它全部的不幸都被你蕴含了,包容了,预示了和告知了。你是苍茫中争夺太阳的花冠。
童年时期的一次失落,铸成这样的一生。那天你牵上我的手,在圆鼓鼓的小指甲上吹一下,拍打抚『摸』,直到把我揣进怀中。昨天被一片薄薄的、散着清香的衣襟遮去,跨入了富足温情的明天。一只咩咩的小羊,一个拳头大的兔子,你都收到手边。你是万物的『乳』母。我们在吸吮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腮上的泪痕。吸吮着,垂落着。你究竟为什么而悲伤?是什么预兆在使人绝望?你按在额头、肩部和脊背上的手掌,阵阵颤动。你看到了那个分离的时刻吗?
分离终要来临。这是谁与谁的分离?母与子?你与她?婴儿与脐带?人与大地?为了报答和复仇,将万死不辞。这是有声无声的誓言,是必定抓住的真实。让时光流动吧,让枯叶扑地吧,四季变幻,雨雪交织,都无法使我忘记。你告别的声音啊,轻轻的,淡淡的;你害怕有什么尖锐划破。没有个例外,那尖锐刺破了一片,深深的。鲜血流着,伤口永不复合。
那匹白马将蹄音消逝在天际流云之中。它飞动的美鬃长尾偶一显现,倏地隐去。雾霭遮去了十万大山,把声声叩击化解了、掩去了。还是不停地叩击,叩击。
我的紫萼啊,我的双手托举的紫萼啊!
四
是的,这场砥砺早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很早以前、没有记忆的那个时刻。这条长长的弦会折断吗?他们得意的笑容挂在唇边,似乎太早了。我一步跨进o3所走廊,正看到黄湘叼着烟在办公室门前盯视,像看一只中弹的动物。我打开自己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办公桌上早就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某月某日到某个地方去。把它扔进纸篓。我在想可能生的一切,直想得浑身热烫。是的,也许真的要顺来路走回那片平原、那座大山了。它们容我要我。它们不会嫌弃一个流浪的儿子。我心上热辣辣的,站起又坐下。
电话铃响了,抓起后没有一丝声音。那边先挂断了。我马上想到了苏圆。她说得多好,最好的办法是遗忘。做得到吗?如果真是一个梦多好。天哪,顺着那个曲折的巷子,小半天时间就可以找到那幢楼——一幢其貌不扬的灰楼。二楼,从东数第三个单元左门……是的,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我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四周的一切都忽略了。我不愿去想,不能去想,我不能在真实和臆造的两个世界里同时失去……这是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对于她还是我。没有办法,承受吧,忍受吧,遗忘吧,走开吧,等待吧!……可惜都做不到。
做点什么?
一间肮脏的屋子、两个审讯者,都在等我,那张纸头刚刚被我抛掉。这就是眼下的真实,它是导师的故事的延续……从头回忆关于苏圆的一切相识、长谈,直到昨夜。难言的厌恶和常常泛起的崭新的感激。这感激是什么?为了什么?是最后的提醒和催促?她在让我走开,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是的,这份关切是不该被遗忘的。
黑脸秘书不断打电话催我,说接受调查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还说顽抗的结果只会更糟——“也不光问了你一个,别人都很主动。剩下你自己,不说也没用!”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第一次知道这幢大楼里不止一个受到了传讯。
我很快得知这是真的。那些平时与我和朱亚来往密切的人,大多都被传讯了。他们的回答被一一录下,本人过目后又按了手印。其中有两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吓得哭鼻子,病倒了。与此同时是瓷眼的住院他在总院高级病房有一套房间常年保留。这一次选择的时机当然别有用心。
黄湘砰砰敲门。还没等我去开门他就在外面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了?快开!”我打开门,他气呼呼跨入。胡子奓起,四下看看,见屋内的确只有我一人,才大喘一口。“你的胆子不小啊!硬撑?这次恐怕不行。你的材料我们掌握很多,问题不少啊;敢硬撑,又算一条……”
“我藐视你们一伙,包括那些传讯的人。你们是非法的。”
“你敢说非法?好,你藐视,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传讯合法?”
黄湘盯了我有一刻钟,吐了烟蒂,摔门而去。
我尽可能镇定了一下。需要做些什么?我想必须要求有关部门制止对科研人员的传讯和拘押,必要时联合他人一起;其次是形成相应的文字材料。最为重要的是导师临终的嘱托保卫平原。我重新核对了所有数据和记录,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将勘察留下的原始记录大部复印交出,让其成为难以磨灭的佐证。这样瓷眼一伙在评估报告书上做手脚将非常尴尬,还极有可能惹怒八大科研部门……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一场并非仅仅关乎自己命运的一搏。我丝毫不敢延缓。
整整一天都在埋头工作。为了保险,我坐出租车到远处复印和处理资料,然后又去主管单位和执法部门。
接待者对已经生的传讯拘押表示一概不知。这使我不得不想是瓷眼一伙在做手脚。眼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生,这并不让人吃惊。
但令人惋惜的是,有关部门并没有马上出面遏制。结果还是有人上门『逼』我,威胁意味越来越浓。我不再上班,也绝不去那个肮脏之地。有一天,正像他们警告过的那样,一辆车子开来了,跳出两三个人……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两个人。穿制服的中年人得意地在屋里踱步,把一根高压电棒砰一声放下。扎『毛』刷辫的姑娘盯着我。中年男子抱着两臂走来走去,不时一瞥。“收拾你这样的,就像踩死一条虫……”
我记起o3所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说“如果我是一条虫,那么最好是一条益虫;这总比当一条生疥的疯狗好。”
他提起高压电棒,在我额头那儿指点“你敢骂我?你很嚣张!告诉你,怎么处置你,我说了就算!定你个诽谤罪并不过分;还有……你的问题要严重得多!你想伙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东部大开’,胆子蛮大。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嗯?”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又红又大,憋了憋,炸雷一般吼道“告诉我,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嗯?!”
不知那根高压电棒是否触到了额上,只觉得脑海中出轰的一响,一股烫人的血流涌来。我注视一下,那根黑『色』的电棒垂在他手里……我耳旁全是那几个字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告诉我!告诉我!嗯?!”
他继续『逼』我。我闭上了眼睛,伸手按住两个像石子一样硬的眼球。它们胀得要爆开了,我只得使劲按住……我知道,苏圆手中的人事档案早被一伙人翻烂了,他们很早就做过了一切。原来的预料一点没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啊!那个坐在轮椅上度过残年的人、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是了解我的父亲的——不仅了解我的父亲,还了解整个的家族。求助于别人的鉴定最终失败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自我鉴定。我睁开眼睛,站起来。
他『逼』人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中了。我一直盯住他,一字一字告诉
“你不是问我的父亲吗?那你听着,也记下来——我认为,人世间极少有一位父亲能像我的父亲那样,让后一代感到如此自豪!”
……
五
因为传讯,o3所大楼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人们在议论、猜测,弄不懂事件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瓷眼仍然在医院待着,由黄湘按时去汇报。由于我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所内许多人传说我已经被长期拘留审查。o3所的传闻越来越多,后来又涉及到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门。也许因为风声渐大的关系,有人终于出面遏制了。传讯的事再没人提起,频频到宿舍和机关来打扰的陌生人也不见了。
我又回到办公室,回到了一个痛苦犹豫之地。又见到了苏圆,她神『色』平淡打个招呼,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我。她仍然那么『迷』人,这显而易见。她按照自己说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楼内我有一些年轻朋友,也有几个中老年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点节制的热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极少数朋友敢于背后议论和判断刚刚过去的风暴。他们说审讯者显然已对死人不感兴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杀一儆百。他们预计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瓷眼还有新招。对此我不存幻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他们的挑战是很危险的。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
谈话中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于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声名卓着、难以被遗忘的人,也因为他是一直被我特别留意的一个人,所以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既惊讶又复杂的感觉。我马上想到这是一个与我们全家有着重大干系的事件。好长时间我不能平静,心怦怦『乱』跳,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哪怕是最后一瞥……
去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什么眼前总出现那个推动轮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厌恶自己,但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代表父亲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总算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啊,尽管是一个可怕的战友、一个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在走廊上等待的时间够长了。由于某位重要长来了,医院领导在陪伴。我亲眼见随员怀抱一大束鲜花,它们由康乃馨、玫瑰、麦藁菊等组成,绚丽到了极点。在病房门口,改由长亲自怀抱那束花。我意识到自己该有这样一束花,来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该我了,有关人叮嘱一句少说话,抓紧时间。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边一间。里边静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两眼睁大。我觉得她的鼻梁变得更尖了,简直准备在未来的一天戳破爱人的脸。前两年我曾频频拜访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对我熟极了。
我对她点点头,用眼睛询问是否可以进病室?她下巴点了点,我才走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在旁边站着,正观看悬起的输『液』瓶。这张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单都簇新洁白。一张软床,使病人陷下去,显得又黑又小。这个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说的,剩下了一把骨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多么怪异。他闭着眼,急促地呼吸。原以为我们之间起码可以对视一眼,看来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后的回忆。我料定这回忆中包括了战争岁月,并将想到一个人——我那不幸的父亲。联想到这些年我对他的打扰,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快慰。
屋里一阵香气飘过。注意看了看,现除了几大束探望者送来的鲜花外,还有几大盆常绿植物、正开得艳丽的盆花。屋内有一个橱子、一对沙、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一个外间。这比上次朱亚住过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让人吃惊……可惜病人已无力享受这一切了,他双目紧闭,一只手抽动着,抬起几寸高,又在下体那儿停住;一会儿又抬起。
女护士看到了,慌慌弯腰去掀被子——原来老人下体赤『裸』着,正『插』着导『尿』器,导管连接一个塑料软袋。女护士把有些胀大的软袋处理了一下,又动了动管子之类。这一切做得非常熟练,毫无拘谨。
离开时我想让一个男护士来做也许更恰当,也许……我不懂这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对一位老人生前的最后一次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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