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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衣轻没有说话,只是细细检查了他的腿脚,又轻轻抬了抬晋枢机手臂。不习惯被人触碰的真实感觉,晋枢机皱起了眉。商承弼连忙凑过来,“怎么了,疼吗?”云泽在一旁捧着药箱碎碎念,“十几根骨头都断了,能不疼吗。”晋枢机微微笑了笑,“还好。你下朝了?”“嗯。听说楚公子到了,就赶紧过来,那群老家伙还等着呢。”商承弼坐在了他身边。晋枢机微笑,“这样不大好吧。有劳朝廷的股肱之臣等一个我这样的——”他话未说完,楚衣轻已经向云泽伸出手去拿了一把细剪出来,一剪子下去就绞断了他缠地死死的绷带。“这是干什么?”商承弼急道。“我家公子要亲自看伤。”云泽解释道。晋枢机连忙对商承弼打眼色,口中称道,“不必劳动了,我伤得不算重。”商承弼有些不解,“便看一看,不重再裹上就是了。”晋枢机想要再说,楚衣轻衣袖一扶便点了他的睡穴。商承弼皱眉道,“这是为何?”楚衣轻也不理人,只自顾自将绷带剪开,云泽道,“皇上莫急,临渊侯这会儿性子太燥,不宜诊病。我家公子看看便是。”商承弼一时间有些犹豫,待要不答应,但又觉得看看还是好些,重华一向是个不叫疼的脾气,若是真有什么不好了,让楚衣轻看一看也放心。楚衣轻剥粽子似的拆开了他裹伤的布,便拿了干净帕子又净了一次手,才仔细低头去看伤口,边看边点头,伸指从晋枢机肩膀推着一丛真气滑到指尖,晋枢机似乎是觉得有些痛,身子微微抽了下,商承弼着急要看,云泽却捧了热帕子隔过他,“骨头接的极好,只是血气有些滞住了,我们公子难得耗费功力去治伤的。”商承弼也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楚衣轻是一番好意,倒也不再阻拦了。不知是楚衣轻力度准还是晋枢机太警醒,才将伤处重新裹好,晋枢机便醒来了,第一句话便是,“劳烦公子耗损功力,重华实在惭愧得很。驾骖,请昭列公子去休息吧。”云泽撇了撇嘴,商承弼却觉得有几分快意。楚衣轻却是浑然不觉,只自顾查看他的伤势,偶尔对云泽比些手势。云泽嘴上虽厉害,可办事却极利落的。楚衣轻幕离遮面,晋枢机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如何想,却觉得有很多的不舒服。他未曾期待过这个哥哥什么,这个人,除了血缘之亲,他们之间几乎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可是,他又不得不觉得,好像真的多一个人不一样。商承弼哪里明白此刻他心中诸多成算,只是用一种类似于丈夫的口吻感谢着大夫,“多谢楚公子费心。”云泽不忿自家公子被隔绝在二人之外,但楚衣轻却是万事不萦怀,只是将真气推过去。晋枢机被体内汩汩而动的热气弄得有些一样的酥痒,商承弼也时常用内力替他疗伤,只是他的性子一向急,从来没有这么润物细无声的熨帖和温柔。晋枢机只觉得暖流走遍全身,再要动时,却又仿佛有些怪了。他试图去反抗,但又找不到反抗的源头和理由,若说只是单纯不愿意接受某种好意,却也终究太过。于是,他只能逆来顺受地闭上眼,他这五年,逆来顺受,顺来顺受都只是惯了。楚衣轻大概不是那种会守在病床前的人,处理好了伤势便向商承弼微微一点头,他先前已看过太医院开给晋枢机的方子,如今只是酌情增补,倒也不碍事。等楚衣轻离开,商承弼才轻轻握住晋枢机的手,“你哥哥来看你,你不高兴吗?”晋枢机低声道,“这般模样,看又如何?我宁愿他不看。”商承弼难得面有愧色,但究竟劝了一句,“有个亲人,总归是好些的。”“你愿意承认他是我的亲人吗?亲人又如何,他还是靖边王的情人。”晋枢机唇边掠过一丝轻笑。商承弼道,“若要这么论,王叔也能算是朕的亲人了。”楚衣轻静静坐在房中用小扇子扇着火,云泽在一边踩着碾轮捣药,“公子,临渊侯伤得没有咱们想得那么重。”楚衣轻也不说话,云泽顺手丢了一把药进去接着碾,“不过也真是可怜了,在咱们谷里的时候,看着对他多好,一转头,就能打断十几根骨头,君心难测。”楚衣轻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虽然看不到,云泽也能感觉到公子不欲他再说下去,只好换个话题道,“这位小侯爷也算是不知好歹了,公子日夜兼程的赶过来替他看伤,他倒好,客客气气的跟——”楚衣轻不欲他说完,便做了个手势止住他,“客客气气,也没什么不好。”云泽更急,“可公子是他哥哥啊——”楚衣轻扇着药炉,哥哥,有我这样的哥哥吗?伙同别人算计伤了他,若不是他长日服药功力大减,这次又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这么想着,楚衣轻便出了神,正在这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猫叫,楚衣轻一愣,走出去看,正是晋枢机的桃儿,楚衣轻未曾见过桃儿的,只是觉得这猫格外聪明,桃儿轻快地跳上楚衣轻手臂,楚衣轻向来喜欢这些小猫小狗的,正待顺顺他的毛,桃儿却一伸爪子就扒楚衣轻的幕离,楚衣轻初时不备,可武功练到他这般境界,不过是心随手动,手随心至,顺手一推便架开了桃儿爪子,桃儿不服,待要挖他一把,楚衣轻却避过了。桃儿脚上绑着金铃,如此一动,声音甚是清越好听,云泽连忙下来,骂道,“黑毛坏心眼,小心杀了你炖——”楚衣轻却摇了摇手,背过人便解下了他脚上金铃,果见里面藏着些小米粒,楚衣轻用手摸了一遍,原来米粒上竟刻着字,楚衣轻将所有的字在脑中串一遍,却突然一怔,那些小字就像一根根针直扎进他脑子里,“你这次又要毒死我吗,哥哥?”“我知道你会来,却没想到能来得这么快。”晋枢机半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只将一个后背留给过来看他的楚衣轻。楚衣轻仿佛是叹了口气,虽然没有任何声音,晋枢机却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床边的小几上放着药碗,楚衣轻不用看便知道是自己调制的药。他向来是不喜欢解释的人,如今也只是在心里道,“你已经能侧身睡了,恢复得还好。”晋枢机突然笑了,“抱歉,我竟忘了,哥哥是不能说话的。”他说了这一句,便提高了语调,“云舒,替我拿一份纸墨来。”如果这也算是攻击的话,晋枢机自己都觉得有些下作。可是,他如果不能戳一戳这个人,心里就过不去。楚衣轻心内有愧,更加上他根本不将自己的哑疾放在心上,听晋枢机如此说,亦只是一阵心疼,这孩子,看来真是偏激的很了。他轻轻在晋枢机身边坐下,云舒有些尴尬得递上了纸笔,楚衣轻向她微微点头,虽然幕离遮面,却也很令人舒服。“你敏慧多疑,我早已知道瞒不了几日。”晋枢机让他写,他便写在纸上。晋枢机接过来,“原来哥哥也是学王右军的字,上次见面您写行楷,如今连八分也极具神韵,昭列公子高才果然名不虚传。”楚衣轻只是换了一张纸,“你的飞白极好。”晋枢机唇边掠过一丝哂笑,“你可知道我习字花了多少工夫?”楚衣轻没有答,任何人都不能答。书法一道,本就是熬出来的功夫。晋枢机突然转过身,“你又知道我念书花了多少工夫,我练武花了多少工夫?我十二岁就离开家独自上坐忘峰,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等我睁开眼再看的时候,国破家亡,两个哥哥战死,我长大的地方流血漂橹满目疮痍,整个楚郢到处是妻离子散的哭声,五步之内,各个是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醒方知已无家。我两个哥哥死前都在念着我,说我武功未成不要我父王叫我回来,我下山回来,只看见两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闭关学剑,我恨我在我哥哥们在我楚地三万大好男儿上阵杀敌的时候不在父母身边!楚虽三户,死不足惜!”他太激动,刚刚被包扎好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整个人像是一座嘎嘎压着谷粒的锈钝的石磨。楚衣轻扶着他,一点一点放开他后背,让他的脊椎一截一截地贴在床上,晋枢机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全是血丝,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不要看着我,我的眼泪早流光了。”楚衣轻轻轻握住他的手,晋枢机没有抽开手,却转过了头,“你知道我强练摄魂术必然不得善终——”他冷笑一声,“我早该在五年前跟我的哥哥们一起死在战场上,这条命本来就是借来的,我还顾惜什么!”楚衣轻捏紧了他的手,在他身侧的肋骨上划道,“你不该这么想,你还有父母,还有在乎你,会因为你的自暴自弃而难过的人。”晋枢机一把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谁!你,还是商承弼?”楚衣轻不语。晋枢机哂笑,“一个在乎我,打断我十几根骨头,一个在乎你,联合毁家灭国的仇人要散去我的武功。你们以为自己是为我好吗?你们以为只有你们聪明我是傻瓜吗?你们知道我逆天强功命不久长,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有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在乎我的人,我根本就一刹那都不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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