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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府终于迎来桃花绚烂、风和日丽的晚春。
孙老太君一大早就急匆匆地来到阅红轩,只见小雪芹一身干净爽利的紧身袍袖,正在小院窗下练习十八路拳法,若容静坐窗前,呆呆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走了进来。
“老太太!”若容听得丫头说老太太来了,急忙站起里,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但心中明显的冷淡了。
孙太君见惯人世沧桑,如何听不出来,只是心中有事,无暇顾及,匆忙说:“你快去姨太太院里看看,出了事了!自从傅大爷被革了皇商后,竟然丧心疯,跟着一伙人上山当了土匪强盗去了,家也不要了,娘亲老婆也不要了,甩手就走了。那傅大奶奶天天大哭大骂,吵翻了天,昨日晚间,居然夹裹着家中所有值钱的细软银两,走了。姨太太哭天抹泪,连生计都没法支撑了,闹了一早上,头疼病又作了,你母亲已经过去了,这次,恐怕不好了!那是你岳母,看在子钰份上,你也该尽半子之孝!”孙老太君看着若容那冷冷的脸,坚定而无奈地说:“不管你对这个家这些人有些什么样的想法,你一天在这红尘中打滚,你都不能错了这些礼数!”
若容应了一声,木然站起来就向外走。近日耳中所闻,均是惨淡凄清的悲凉事态,似乎那些轻言笑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都是上一世的事情,茫茫世界,可要情痴?倘若灵魂可以飞越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化作粒粒微尘,漂浮在云端之上,悲悯地俯视着红尘中自己的肉身之际,“情”便成了一个“痴”字。如此,红尘中苦苦挣扎的痴儿痴女,梦尚未醒否?
芷园中依旧树木苍翠、曲径通幽,但却物是人非了。若容感叹着,沿着小路感叹着走来,迎面正遇到百合,若容急忙施礼道:“二嫂子好!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二嫂子如今扶了正,做了夫人,我还没来得及去给您道个喜呢!”
百合面带羞涩却焦急地说:“哎呀二爷您就别打趣我了!我们二爷自从挨了打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也不再喝酒使性子,也不再乱打人乱脾气,常常自己暗自悔过落泪,说对不起二奶奶,二奶奶为了保全天香小姐,为了保全曹家,自己遭了那些罪,时常找人去牢里打点、看望二奶奶呢!如果早些年二爷这么个样,多好啊!”
“正是呢,这些日子,桐丫头在里面还好吗?”孙老太君问道。一想起那日李桐的悲惨模样,若容心中就一阵阵抽搐,但又因怡亲王谕令,不敢离开江宁任上。
“去的人还没回来呢,应该也快了!但是听说二奶奶病了,咳血,牢里还让她自己劳作,打水扫地什么的,她跟李家太太小姐们没关押在一起,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人照顾……我这正忙着找人去把这几件夹袄和两个手炉给二奶奶送进去呢。”百合说着,抽泣了起来。
小丫头一头跑来,喊道:“老太太,二爷,姨太太过世了!!”
…………
苏州府大牢。
李桐呆呆地躺在硬邦邦的土地上,伸手艰难地从地上收了收散落的稻草,那稻草本就不多,多年堆积,团成了脏兮兮的一团团,李桐一团团拉过来,尽量铺盖在身上,但仍是挡不住头顶小窗中冷冷的月色和冷冷的寒风投射来的刺骨寒意。她瑟瑟抖着,想不明白为何今年已是晚春四月了,竟还是这么冷。往年的这个时节,芷园内姐妹们饯花送春,好不热闹啊!忽地身上的稻草竟簌簌动了起来,她吓得惊叫起来,一把将稻草扫到地上,却见一只老鼠从那稻草团中钻了出来,贼溜溜地小眼睛四下张望着,毫不惧怕地瞪视了李桐一会,转身爬走了。
李桐惊魂未定,勉强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忍不住咳咳地咳着,每咳一下,胸口就像撕开一般痛一下,她看着牢房外两个牢头桌上那灰色的茶壶吊子,真想有口热热的水喝,哪怕一口也好,润润干裂了般的肺,也暖暖快冻僵了的心。她一步步向门口爬着挪了过去,哀求道:“两位大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因这个牢房是专门关押女犯的,且大多都是罪家女眷,每日都是哭哭啼啼,毫无反抗之力,牢头们天天听惯了的,早已麻木了,哪里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因而怪笑着将手中的茶向李桐举了举,说:“你要喝茶啊?这茶哪是你这当奶奶的喝的?你不是一直喝那种宫里娘娘们喝的好茶吗?”说着,将那茶碗一歪,茶水冒着热气淋淋沥沥洒落了下来。李桐望着那水流和热气,急得将木栅栏拍得直响。
一年老些的牢头心中不忍,说:“别折磨她了!活该受这份折磨,她还不像那些人,家里还有人在活动,上面也还有人,说不定还能翻案,她夫家休了她,娘家都被关押了,就等着秋后处斩,哪还有什么盼头!活着遭罪啊!”
另一牢头听了,笑着说:“你要喝水也不难,去院子井里自己去打捅水来,就给你喝!大爷们不是伺候你们这些奶奶的!”说着,解开了牢房栅栏上的锁。这牢里都是女人,不怕她们逃跑。
李桐茫然听着他们的话,摇摇晃晃站起来,拿起木桶就出了牢房门。心中恍惚地想着那牢头的话“就等着秋后处斩,哪还有什么盼头!活着遭罪啊!……秋后处斩……活着遭罪……活着遭罪……”
里面那两个人又在小声嘀咕,老一点的说:“她家里给她送来这些东西,咱多少也该照应她些,就算积点阴德也好啊!”年轻一点的接口说:“算了吧,就她这样的情况,别留念想,还心里好受些,知道还有人惦念她,她又没活路了,不是更心里难受嘛!那些送来的衣服用品,都是不错的东西,给她在这大牢里用,糟践了!”老的又说:“你个坏小子,拿了人东西不给人办事,还说这些歪理,当心天打雷劈!”那年轻的嘿嘿笑了起来。
李桐沉浸在自己绝望的心绪中,根本没听到里面牢头又说了些什么。
井台在大牢后院,荒凉破败,杂草丛生,牢头们嫌这井离牢后乱坟岗子太近,水中有邪性,从不在这里打水喝,只有偶尔牢内犯人自己打水,才到这个井来。李桐一步步艰难挨到井边,抬头望见一天的月色如银,煞是清冷,低头见井底,那月亮在波光中曲曲折折、摇摇荡荡,仿佛曹頔的脸,在狞笑着:“你也有今日啊!我怎么会娶了你这样个母夜叉!”,仿佛又是孙老太君冷漠地脸,一忽儿又变成颦如怨愤的面孔,一忽儿又变成子钰痛楚的样子,还有曹颀阴测测地笑、百合敢怒不敢言的泪眼、老管家吴忠谄媚讨好却带着威胁的嘴脸……终于静止下来,却是若容那明朗的笑声,笑着对她说:“桐姐姐,我做了诗,你听听好不好!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终难定……终难定……”
那声音悠悠远远似从井底传来,笑着的,却透着刺骨凄惨悲凉,透着看穿一切的空灵,一如这夜空中冷冷的晚风,她被这声音吸引着,吸引着,俯身向着井里看过去……
三天后,又一个来井边打水的囚犯现了井边的尸体,人是冻死的,尸体夜里冻僵了,白日迎着晚春的阳光又化开,招来许多虫蚁,夜里复又冻住,这般反复,被现时,已是腐烂不堪,面目全非了。那日牢头们只顾着喝酒,竟然忘了牢内少了一个人,直到现了尸体,才恍然知道出了事。这种死囚牢中死个人是太正常的事情,胡乱向上面报了个病死,找人草草掩埋在牢房后的乱坟岗子,就算完事了。
……
消息传到曹府,已是三个月之后了。曹府人经历太多变故,心硬了冷了许多,更何况如今百合扶了正,对于已经休掉的媳妇,是不给进祖坟的,这事也就换得全家人几声叹息,李夫人为着哥哥、妹子、外甥女,照实狠狠落了几滴泪,也就无可奈何了。
若容闻之,大哭了一整天,不顾孙老太君阻拦,执意上书给怡亲王,恳请看在李桐已死的份上,对于李家从轻落。恰逢雍正上任伊始,政令推行顺畅,心情愉快,而李煦任上亏空已核实补请,怡亲王上奏雍正皇帝后,不日下旨,李煦全家着宽免处斩,往打牲乌拉。虽然死罪改成了活罪,但那李煦七十三岁的老翁,往北国苦寒之地,哪里还有生路,到了雍正七年的二月,终于冻饿而死,终年七十五岁。其全家老小,太太奶奶小姐少爷及尚未散去的家下人等,除去被卖掉为奴者,均流散在塞外,存活者寥寥。
这已是后话了。
逝者逝矣,是否知道人世间尚留存的这些哀伤悲戚甚至尔虞我诈?
颦依旧无法忘怀帝玄烨临去时望着她的那苍凉的眼神,那絮絮的深情低语,看着身旁人忙碌纷乱,她庆幸自己能置身事外,不涉其中,做个局外人,被新皇帝雍正以保护的名义幽禁起来,不见任何人。这样最好,这样也许最好,即便听闻苏州织造李家被抄家革职,即便知道其他几家织造在劫难逃,只要曹家仍是平安无事,她何不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了过眼云烟!
帝玄烨去世当夜,雍亲王胤禛恸哭扑地,亲自为帝玄烨更衣,又以新皇帝的身份下令七阿哥允佑守卫畅春园,十二阿哥允裪先行回京陈设灵堂,十六阿哥允禄和世子弘升护卫宫禁,十三阿哥允祥与隆科多负责由畅春园至紫禁城沿途的护卫,一切是那样妥当周密、严丝合缝。
雍正帝在乾清宫为帝玄烨行大殓礼,帝玄烨的梓宫在乾清宫中停放了二十天后,由乾清官移至景山寿皇殿,朝中举行了隆重的奉移礼,烧纸锭二万,纸钱六万,五色钱锭五万,还烧酒饭二十桌,整羊九只。王公大臣按等级分别聚候在梓宫经过的东华门外南池子口、东安门内大街、骑河楼口、沙滩口等地。帝玄烨梓宫出景运门后安置在八十人抬举的大升舆上,由雍正帝亲送至了寿皇殿。
终于,各种繁文缛节过后,明日,帝玄烨梓宫要最终移往遵化景陵,入土为安,再不受世事骚扰,而先皇嫔妃,护送帝玄烨梓宫后,亦当一并移居紫禁城宁寿宫,静待终老。
宫中传出雍正帝谕旨,令先皇嫔妃收拾收拾,今日起行回紫禁城,明日一早去景山寿皇殿接帝玄烨梓宫出城。于是这安静冷清了多日的畅春园,又复活了起来,幽禁之意亦随之解除——无他,经过这几个月的暗礁险滩,想来雍正帝已涉险过关,因而无需再防范了吧!
多么庄严隆重的皇家礼仪,多么仁孝礼仪的盛世之邦!
颦如静居在畅春园中,早已听闻这种种细节,心下凄然更甚。如今畅春园中的宫妃,除了帝玄烨临终侍奉在身边的采薇、子矝同她一并被幽禁外,只有随驾的宜妃、前些年被册封的和妃及密嫔。
和妃一向只遵从帝玄烨旨意,专以教养弘历为事,其他一概不问,弘历八九岁上搬出畅春园回雍和宫后,和妃仍是每日派小太监监察其功课、过问其饮食安居等事,其余诸事均不放在心上,如今帝玄烨驾崩、雍亲王嗣位、弘历加封贝勒,和妃更是心无旁鹫,一心扑在弘历身上,终身有了依托,因此面对帝玄烨的丧葬,甚是坦然。
密嫔自那日目睹废太子胤礽与宛馨之事而立誓封口后,更是慎言检出,对任何事不闻不问,况身体一直未能痊愈,病痛不断,能随驾帝玄烨身边,已是万分满足,即便李煦家被抄家流放,她也毫不计较,仿佛孑然一身,心境空荡,如今更是心无杂念,只求平安终老。
子矝年纪虽轻,但历来恪守礼教、随时从分,全无非分之想,又兼着替妹妹子佩悬心,更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心一计守着二十二阿哥,一如枯木死灰般。
而唯有采薇,却似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焦急万分,一次次寻着种种方式借口瞒着侍卫太监传递物品去宜妃宫中,宜妃亦是与其多次传递,不知在行什么勾当。今日终于可以自由出入,采薇如出笼之鸟,飞也一般冲去了宜妃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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