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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的意思周烈懂,摄政王令可以改,他周烈一个外地军官把勋戚们得罪狠了,可抹不掉。他对张敏笑一笑:“死国事,死战阵,死王令,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周将军。”李御使在粮仓里总算爬够了,神情总算有些满意,“咱们去下一站。”
周烈揉揉太阳穴,他想得到朝臣如何参他,原来以为都察院的鬼见愁就是来磋磨他的,没想到……也算磋磨吧,四天跑了五个地方,周烈以前巡视九边都没这么疲累过。
李御使当仁不让,骑着毛驴在前面噶噔着走了。
下一站是京郊牧马场。周烈暗暗一叹。
金兵围城之前冲破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时,牧马场无一驻军,无一马匹。
那时正在下雪,现在……骄阳似火。周烈揩揩汗,邹钟辕低声问他:“总督,要不要歇会儿。”
周烈叹气:“歇什么?咱们还不如一个老头子?毛驴走远了,追吧。”
京郊牧马场曾经隶属太仆寺,围京之变之后摄政王下令改隶京营,周烈全权督掌马政,不可稍有差池。原本无一马匹,周烈接管之后严格按照太祖的规定,孳牧授种之马,十匹为一群,牡者二,牝者八。李御使到牧马场时,只见一片阔野,马匹奔腾厮闹。牧马场新任监正是个鞑官,只有汉名,仁善。仁善挽着袖子系着围裙满脸汗出来迎接周烈:“总督您来了。”
李御使少见群马奔腾,倒是激动了:“壮哉,皆是宝马,肥逸健壮,气势如龙似虎,不愁上阵应敌厮杀。”
仁善看他一眼,干巴巴道:“这些马这么激动是因为它们正在交配期。”
李御使清清嗓子,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术业有专攻,惭愧。”
周烈道:“马群交配如何?按照计划来的么?”
仁善用胳膊蹭蹭鼻子:“都是难得的良种温血战马,卑职一直很谨慎,差不多快要完成。”
李御使发表意见:“当年太祖定天下全靠骑兵,马政乃重中之重,监正切不可疏忽。”
仁善低头看这干巴瘦的老头,谁啊?他一天都在牧场盯着马匹交配,都察院要来考察的通报他没接到。李御使也不介意,只是和颜悦色地问仁善各种有关马群的问题。仁善看周烈好像也不反对自己回答,所以就有一说一。
战马太矮小了不行,容易失控。太高大也不行,那是挽具马,太笨,拉东西还凑合跑不快。中等身材上战场最适宜,这种马容易驯养且在战场上不容易被火炮吓到。周总督把所有侵地占田的勋戚贵族私养的名贵马都刮来,挨个检查否适宜配种驯养。目前马匹数量远远不够,才哪到哪,太祖时京郊牧马场万马奔腾是常态,现在这才恢复不到十分之一。
李御使连连感叹:“养马也有如此大学问。太祖定江山时北上打山东,首先要的就是山东益都马场,由此可见孳牧之重要,年轻人万万不可松懈。”
仁善抽抽鼻子,愣愣点头:“哦,行啊。”
周烈想笑,忍了。
常朝,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呈本:周烈领京畿戍卫,并无大过错。
曾森跟皇帝陛下讲,自己的父亲想看看上朝是什么样,能不能跟着上一回朝。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皇帝陛下批准曾芝龙跟着上朝。曾芝龙上了一回朝,算是大开眼界,原来跟他们海盗集会差得不太远,就吵呗。
左都御史李至和干巴瘦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却呈本说周烈并无大过错,整个朝堂瞬间寂静,摄政王原本在捏鼻梁,都被他惊得举着手忘了放下。为了京畿驱赶皇庄的事儿摄政王自己都进太庙了,皇族恨不得发他回凤阳蹲高墙,可想见周烈如何被参,居然得李至和一句“并无大错”,真是,开天辟地了。
曾芝龙站在最后面的门边上,观察皇极门里的群臣群像,觉得有趣。皇帝陛下嘟着奶肉脸一声不吭,摄政王好像一直头痛,大臣们自己辩自己的,一个议题吵一会儿。大晏的大臣们也是真敢说,非常的直言不讳,意见永远不合。曾芝龙的官话有很大进步,但是架不住有些大臣说话有口音,他就听不懂了。何首辅大多数时候看靴子尖,内阁学士们有的伶牙俐齿有的说话结巴,常朝跟过节一样热闹。
曾芝龙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么吵也就是吵而已,吵完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大晏的骨骼与轨迹,已经存在了三百年,想改变,是很难的。比如说摄政王跟何首辅暗潮汹涌地斗,摄政王还输了两轮。何首辅……曾芝龙接着认真地观察何首辅,毕竟自己是何首辅女婿宁一麟举荐上京的。何首辅属于画上的那种气质清隽的典型的读书人,看上去斯文儒雅,深不可测。据说官场上让人琢磨透了很危险。周烈是刘次辅举荐上京的,一进京就喊九边军饷连年亏欠,摄政王当时想查都不知道怎么查。勉强用“外戚”陈驸马查参与“开中法”的晋商,消息走路晋商一闹,立刻也就停了。想调山西的官粮去陕西赈灾,也没成功。
啊呀,自己难道也是何首辅一系的吗?曾芝龙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抬头看着侧坐在殿上摄政王英挺的轮廓,心里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咯!
曾芝龙心思绕着紫禁城转了许多圈,绕回来,议题又换成了西北白莲教的问题。白莲教壮大,不剿不行,怎么剿?谁带兵谁运粮,一顿争执,总能争执出个统一意见,写在邸报上下达最高指示。
曾芝龙就笑了。他的笑声在吵架声中太突兀,大家转头看他,他状若无觉。“海妖”是个海盗,常年处于海上风暴中,真的是什么风浪都见过。曾芝龙踩着风口浪尖泰然自若:“摄政王,你们就这样把作战计划吵出来,登出去吗?”
李奉恕前边一直忍着拔脚就走的暴怒心情,一听曾芝龙的笑声,不知怎么也笑一声:“放肆。你有高见?”
曾芝龙一指自己:“我是个福建海防游击,可是每次西北战事我都能在邸报上看到运兵计划。福建军官能看到,西北本地的看不到?”
摄政王放下袖子里藏着的薄荷油,心平气和:“说你放肆,你倒大胆起来。大晏立朝以来,仗都是这么打的,基本都是大胜,于邸报有何关系?”
曾芝龙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殿下,萨尔浒。”
朝堂彻底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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