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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湖在南京乃第一处名水胜地,水阔波渺,景致天然。从城楼远眺去,数十里湖岸杨柳如烟,湖上五座仙岛般水洲,花树错落,水鸟栖游,恰如世外桃源。
可惜老洲被太祖皇帝据以藏图册,这处后湖成了皇家禁苑,寻常百姓再进不来,但天赐府不是寻常人家,罗天弈身负钦命,奉旨过来南直隶办差,打个调阅户档的幌子假公济私,谁又敢去摸他的私。
善如从前常伴皇家的子孙进出,不以为奇,也没留心湖禁的事,罗天弈好容易盼着这个姐姐出庵,嘴上脾气,心里着实怕她一扭头又伴青灯去,巴不得事事遂她意,虽知她来游湖是为那位王爷,却还是强自忍耐了。
车马从太平门进了后湖,罗天弈将内宦处取来的钥匙交侍卫开了船锁,随从把携带的物什搬到楼船上,姐弟俩带着婢从登了船,游赏了一阵湖光水色,直游到陵趾洲,登岸入了一座荷苑歇着。
苑外万倾水波,荷叶一层层铺远去,确也有花茎伸出荷苞儿。他们带了几箱子杂物,那只装了文书的锦盒也在箱里,善如吩咐丫鬟烧炉煮茶,将几样点心放苑里石桌上,就坐桌边吃茶看花,又见罗天弈百无聊赖打着扇,便道:“你去洲上玩耍吧。”
罗天弈一怔,这后湖打小他们来过无数次,看过无数次的花,每次他看得不耐烦了,姐姐便会赶他自个去玩,如今长到二十来岁,她姐心里依然拿他当没长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善如打他的缘故,哼了声夹着气道:“我去摸几条鱼给阿姐煮鱼羮吧!”转身就出了苑去。
善如看着湖上荷苞,人的记性是幼童时最好的,小时的事长在脑子里伴着人长大。她家还住在乌衣巷时,也还没有如今的权势,小时候时常带他们来玄武湖游玩的,是如今的四皇子丹阳王。那时圣上还没登基,她们一家与四皇子一家都住在这座城里。
小时候也不知道这后湖有什么稀奇,不见得这满湖的荷叶莲花有什么别致,只觉得这花儿也蛮好看,后来读诗书又读出许多的风雅,但于他们而言,后湖实是他们自小胡闹的乐园,没有什么文人雅士笔下的风花雪月。
她记得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四皇子采了朵花给她,对她道:“这莲花长得都没你三分颜色好看。”那时他们十四五岁了,也读得懂诗书里的风花雪月了。
人总希望,时光可以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但时光没有。
丫鬟捧了茶给她喝,她才喝了一口,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苑外唤她:“小蘘。”
善如起了身,和丫鬟们一同向他行礼,“王爷。”
丹阳王在天赐别院外等她,等不到也会留心她行踪,罗家车马入了玄武湖,他这个南京城的王爷不可能不知,她来这里等他相见。
朱烨慢慢走到她面前,他八年没见过她了,眼前人似是旧模样,却又不再是旧模样,他扶起她坐下,让一干侍从仆婢都外头侍候,道:“小蘘,你可算愿意见我了。”
善如恍惚看着他,她在庵里一遍遍诵读经文,一页页抄写经书,让自己不想念他,但这一刻见面,方知道见一面胜过万千相思。
“王爷变了。”
朱烨问:“哪里变了?”
“王爷不再像个少年郎了。”
朱烨笑了,笑得有点苦涩,“我老了,小蘘却还像个小女儿。”
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只是这几年她清心寡欲地在庵里过活,他却似乎忧思愁虑,容颜看来长了她一轮。
善如将烹好的茶倒了杯给他,两人仿佛久别重逢般叙着旧,朱烨叫随侍小监捧来一只食盒,看着她早先摆桌上的点心,道:“这也有几样你爱吃的,糖藕,莲米,桂圆,云片糕……不想你自己也带来了。”善如道:“天弈细心,早早给我备了茶点。”
小监又摆了十几个围碟,多有干果素点,还有两小罐茶米,乃王府贡藏的银毫毛尖和西湖龙井。
“天弈这小子,”朱烨凝视着她,“我昨日等了你一日,他竟是一句好话也没为我说了。”善如看着他带来的素点,淡淡道:“天弈向来偏心我,他也不知该为王爷说什么。王爷在应天府另有了喜欢的人也是好事,又何必与小蘘牵扯不断呢?”
“这也是天弈说的?他把前日斗酒的事都告诉你了?他就不想我和你好。”
“王爷为了个青楼女子,在秦淮河大摆阵仗与人斗酒,回过头来却说想和我好,我和你怎么好?”善如说这话很温柔,全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说完了还给他添茶,这茶水就像她这言语一样,柔淡得没心没肺。
“你可知与我斗酒的是什么人?”
“凤翔山庄舒庄主。”她语气依然很温柔,“你与他斗酒,逼得人家拿了你的书信来找我,这酒也不知是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朱烨却不想管这斗酒的事了,望着她,眼光痴然,“那些书信你看了么?”
“看了。”
“小蘘。”他叫着她小名,比她说话还温柔,半晌又叫一句,慢慢说道:“你进庵里时,我在庵外求了几天几夜,这些年我也去过几次无情庵,你不肯见我,我就在庵外与你说话,这些年我想你了,也在纸上给你写信,这些书信我从不曾给你,只因这纸上的话也是我在庵外与你说的话,我在庵外多少回,说尽多少话,也不见你出来,为何这纸上的陈腔滥调反倒让你动了心?”
善如别开脸,却不去答他这句话。
朱烨等了半晌,才叹了声,道:“舒月岚是春华楼妓女所生,他幼时在妓楼卖唱,母死后才被领回了凤翔山庄,这事你应当听说过。他当了凤翔庄主后,这妓楼被他买下了,谢明珠名倾两京,却是他春华楼的花魁,她陪不陪我喝酒也罢了,自陪她主子几杯酒,我有哪门子醋好吃的?”
善如回过脸有点惊讶,“那你和他斗什么酒?”
朱烨神色犹豫,似是不知该不该说,善如道:“王爷为难就别说了,我也不是吃你这醋。”
朱烨心头一颤,再不顾其它,道:“小蘘,六皇弟把手伸到江南来了,我是想避都避不开。”
善如自幼与皇家亲近,自知他母妃生前极受圣上宠爱,几个皇子中对这个四皇子也最是疼爱,他母妃死得早外戚凋零,那年她入了无情庵,圣上也将他放逐南京城,他在这里安享富贵,她在庵里却不知朝堂中事,不想他远离了朝堂,却还受忌于兄弟,只是这事与他斗酒有何相干?
朱烨知她不解,便道:“我在南京这几年,诸事不理,闲淡过日,却也听闻皇城里几个兄弟明争暗斗,朝堂时有纷争,我本无意卷入,前几日忽听……听得户部遣来了两个主事,明着查核南直的粮税,暗里却奉着六皇弟的差命,似要与凤翔山庄图谋什么。世上没有不透墙的风,六皇弟密遣使官来南京也不是第一遭了,他府上自有幕官差使,却拿朝廷命官谋私,我不知万事任风过,既知了,又岂能放任他与舒月岚勾结,背地里在这南京城中兴风作浪!”
善如也疑那位六皇子所谋不小,又知六殿为人狭量,西宫倚势阴刻,倒先担忧起来,言不由衷地道:“六殿下不是来招惹你,你又何苦招惹他!”
朱烨苦笑一下,“他与太子争权,与兄弟争宠,如此所为,焉知与我无涉?若睁眼不管,只恐临难时尚不知何由来!我无心腹谋算,这事捕风捉影又无凭据,只好胡乱使这么一个计策。果然那俩部官来了南京,不拜我这个王爷,也不曾去见天弈,南京部院府道一个都不曾会,径直奔凤翔山庄去了。昨日下了山庄,听闻也只是去部院和官衙应付了差事,还没等我拿来问话,竟连夜匆忙回返京师了,可见决是为他舒月岚而来!”他顿了顿,“小蘘,我拿谢明珠作由头逼舒月岚斗酒,不过是想羞辱他。他自幼在秦淮河卖唱,这河上歌伎不啻他同类,我若要杀她们,舒月岚却得救她们。我不过让他喝几杯酒当众出丑,没让他唱曲已是抬举他了!”
善如怔了怔,却道:“王爷如此做,岂不逼得他投向了六殿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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