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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阶而上,上了廊檐,一阵细微地嗡嗡声传入耳内,那仆妇也不敲门,径直将微阖的门扉推开,而后站到了一旁。阿木沙礼看她并没有进屋的打算,便不再理会她的存在,自行进屋。一脚迈过门槛,迎面便嗅到一股子呛鼻的烟味。面南背北的口袋房,进门绕过厨房,灶上冷冷清清并没有生火,烟却是从明间内弥漫出来的。越往里走,烟雾越浓。明间是三间开的格局,南北临床一圈是万字炕,西面摆了个大长案,案上搁着蜡烛香炉,炉内燃着三支小指粗细的长香,烟就是从这里生起的。西面墙上挂着一副真人等身打小的观音大士像,宝相,慈眉善目地垂首望着对面跪在蒲团的身影。阿木沙礼的目光从画像上慢慢移到了喃喃念着佛经的女子身上。女子一身缁衣,头上戴着帽子,背影纤瘦,阿木沙礼先是一怔,转而认出那人的身影,正是术禄无二,不由惊道:“术禄!你这是做什么?”术禄自费英东亡故后,便去求了祖父乞归娘家,国欢提出愿意接纳和恩养新寡的妹妹,只是当时瓜尔佳家怕外人说他们薄情寡义,怎么也不肯放术禄归家,只说待丧事结束,必按规矩转房婚配,少不得会在费英东的几个儿子里头挑个人出来娶了术禄。术禄心中百般不愿也无济于事,生不如死地在瓜尔佳家里又待了半年。这半年里,先是衮代盗窃宫中财物,紧接着阿巴亥与代善之间又惹出一堆的是是非非,努尔哈赤绿云罩顶,气得驱逐的驱逐,休弃的休弃,与妻子们较真完,又得一个个敲打蠢蠢欲动的儿子们,这么桩桩件件折腾,哪还有闲暇顾及一个失怙的孙女。瓜尔佳氏眼见术禄不得宠,家中已娶的妻妾自然也不肯丈夫娶了术禄让出中馈大福晋之位,枕边风吹的呼呼响,如此一来,到最后谁也不曾提起要娶术禄,而术禄在瓜尔佳家生活愈加艰辛,她原是精神不济,这么一被排挤磋磨,没多久便病倒了。抓药费钱,养病更费人力……瓜尔佳氏的那些个爷们福晋都视术禄为废物。彼时国欢与阿木沙礼刚刚和离,便借口提出家中无主母,想接妹妹回家帮忙照料内宅。瓜尔佳氏巴不得送术禄走,于是术禄终于脱离了瓜尔佳氏,住到了国欢家中。阿木沙礼也曾听闻术禄归家后颇有些形槁心灰,足不出户,在居室内拜起了佛祖,日日茹素念经,但耳闻远不如亲见。这会儿术禄就跪在自己跟前,充耳不闻,只顾闭着眼敲木鱼,双唇嚅动不止。她连喊了两三声,术禄似把一段经文念毕,稍稍停顿,方才缓缓睁开眼来。屋内光线充足,只是烟雾缭绕,让这一切显得不太真实,术禄脸色泛白,眼波无痕,真真似已化作方外之人。阿木沙礼忍不住倒抽口冷气,蹙着眉在她身侧慢慢蹲下身去,视线与对方持平:“术禄,难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了?”术禄唇角微动:“我自然是认得你的。”手中木鱼槌搁下,佛珠长长圈在掌中,她从蒲团上起身站直身,面容平静,“难得你来看我,何事?”“我……”术禄走到南炕边,脱鞋上炕,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示意对方坐。阿木沙礼见术禄神情平静,但一言一行,举止间添了人气,比方才仿佛随时要坐化在佛像前的样子要好多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上炕落座。术禄从暖窠子中提了茶壶,倒了杯茶给她:“只有水,我不喝茶叶。”阿木沙礼捧着杯盏,水已不热,冷冰冰的让人毫无饮酌的欲望。两人默默静坐着,彼此谁都不再开口说话。直等得了一炷香燃尽,阿木沙礼方才犹豫地说:“我要嫁人了……”“哦,那恭喜你了。”术禄并不吃惊,语气淡然平静。“你早知道了?”她摇头:“我住进这院子便从来没出去过,只有一仆妇一日送两餐进来,她不会与我说话,我也不需要她跟我说什么。”说话间,她回眸瞥向墙上的佛像,“有佛祖在,便已足够。”阿木沙礼微微一滞,沉默良久后方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你需要我对你说什么?”“我以前……”她眼神略闪,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以前……”“你我幼时曾是知心伙伴,之后……你疏远于我并没有什么不对,是我阿玛对不起你才是。”术禄沉吟回忆,面上却依然平淡如水,并没有任何怨怼之色,反添了些许歉疚,“我并不奢求你能原谅我阿玛,虽然他已付出了代价,即便因为他的行为,使得我们做子女的都受到了牵累,但我依旧不恨他。我也不恨任何人……阿木沙礼。”她诚恳地拉住好友的手,“你可以不用原谅我阿玛,但我依然希望你能放下心头的怨恨,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幸福,我知道二哥也是这样希望的……”阿木沙礼心头泛起微微酸涩,不由扭开头,目光闪避。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凝结,过了好一会儿,为了打破尴尬,阿木沙礼目色闪烁地四下遛了圈,讷讷地道:“这院子倒是清静,我竟是不知家里何时修了这么处好地方。”术禄懂她的意思,便也顺着话题说:“这原是八叔的院子,院门原是朝东开的,八叔搬走后原来的宅子发售了出去,不知怎的却将这一进小院辟了出来赠予二哥。我见这院子清静,便搬了来住……”阿木沙礼轻轻推启窗缝,清新的空气渗入的同时,窗外一点透绿也映入眼帘。有那么一瞬,神志被这清幽冷沁的小院景致所迷,术禄的声音似乎也远去了,声声丝丝犹如散逸于空,直到窗外的那丝冷风扑面袭来,那股寒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方才恍然惊醒,突兀地脱口道:“这里住的不是四贝勒的三个福晋,难不成是那个外头接进来的扎鲁特博尔济吉氏?”术禄的表情却未见惊讶,神情淡然,眼睫低垂,鼻息似有若无的“嗯”了声,并不做任何叙述。这令阿木沙礼本就惊讶的心思更添了一份震惊,思忖良久,方喃喃道:“这个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真是好本事……”传闻皇太极早年寡淡女色,子嗣不丰,但他素来人品端方,在子侄辈眼中备受推崇,没想到他背后竟也有宠幸女人到不分妻妾的糊涂行径,瞧瞧这院内修葺摆设眼下虽搬得仅剩了个空壳子,却依稀能想象出往日的靡靡奢华。阿木沙礼的眼界非女真寻常妇人能及,她被国欢教养得见过不少世面,这个院子格局清幽,别说关外少见,便是放到北京城也极是精致稀罕的。她思虑越深越觉蹊跷,心中直觉有种隐隐不安透了出来,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却始终摸不着边,一时愣怔发起呆来。术禄如今是个闷葫芦,阿木沙礼神游太虚,她也不开口阻扰,手里捏着串佛珠,一颗颗的拨弄个不停。——————阿木沙礼去了术禄院子后许久未出,这样突兀又异常的情况令一贯柔顺没脾气的松汀不免也渐渐生出一丝怨怼。她原还满心期盼着阿木沙礼只是打着拜访术禄的借口实则是来找国欢叙旧情的,没曾想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听到小丫头禀告说阿木沙礼从小院里出来了,却并没有往正屋来,而是直接出了宅门,坐上马车走了。松汀呆愣了半晌也没能缓过神来,直到达春怒气冲冲地拔出腰刀,目眦尽裂道:“这般无情无义的女人,若非二爷……真想一刀宰了她!”刀刃铿锵的出鞘声惊醒了松汀,那一瞬她那张呆滞的脸上滑过一丝凄然决绝,也不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突然扑过来将达春猛地推了一把。达春没提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被手中的刀刃抹了自个儿的脖子。待要叱责时,却见松汀似阵旋风般的刮出了门口,步履踉跄却奔得奇快,眨眼间便没了身影。松汀使尽力气跑出门时,远远看见街道二十丈开外正在加速奔跑的马车,她喘着粗气发足猛追,眼见得马车速度越来越快,她力有不及,不由悲从中来,大哭嘶喊:“福晋——福晋——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因着迁都,昔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已是寂寥少人,可饶是如此,依然有不少路人见到一发髻散乱的妇人疯癫般在路上喊叫狂奔,乃至最终跑丢了一只鞋,绊得她一个趔趄摔趴在了地上。“你……你不能走……”下巴磕在地上,划出到狰狞的血口子,鲜血淋漓的滴下来,她却失魂落魄的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双手无力的撑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路的尽头,早已没了马车的踪影。松汀只觉得痛彻心腑,五指收紧,指甲扣近粗粝的泥土中。她绝望般徒劳的抓起把砂石,朝着身前扔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哭喊:“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爷……怎么办?爷活不了了……你这是要他的命……他的命呀……二爷,二爷啊……”达春领着一群人追出门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情景。松汀满脸血迹的匍匐在地上,泪水血水混了一脸,满目狰狞。他不由叹了口气,叫人将她扶回府中,她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双眸失焦,不停地颤声:“不能让她走,不能……不能……我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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