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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闻言,抬眼看了看他,神色里闪过一丝倔强,却什么也没说。
嬴政见他不答,徐徐蹲下身去,忽然伸出衣袖,拭向对方布满汗水的前额。
他知道以扶苏之性,经了昨夜之事,定会躲闪,定会避之不及。然而此番让他意外的是,扶苏身形未动,只是微微地颤抖着,而这颤抖分明是来自于晕船,而非自己的触碰。
嬴政一怔,定定地看着对方。而对方有些无力地垂着眼,长睫如羽,随着船身的荡漾窸窸窣地抖动着,看起来有几分羸弱,然而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却又尽是不甘示弱的气息。
再一次想起他已故的母妃,嬴政恍然觉得,这孩子的容貌更胜于她。
他忽然收回目光,起身走到船头。负手而立,片刻之后却道:“将船撑稳些。”
这话却是对着那船夫说的。一字一句沉稳异常,然而在这江水滚滚之中,却仿佛投石落水一般,很快淹没不见。
扶苏靠在船边,闻声抬眼看了看他。极快地,却又再度垂下眼去。
船行至湘水对岸,嬴政上了湘山祠,带着众人行罢了祭祀之礼,便原路而返。船上扶苏仍是一副极力隐忍的难受的样子,嬴政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
之后的路途里天公大为作美,无一日不是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由是众人畅通无阻,自南郡经由武关而行,两个月后返回咸阳时,已是这一年的年末。
一路上,或祭祀先祖或标榜功德,扶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嬴政身后,言听计从,分外乖顺。而那夜的种种却是仿佛是心照不宣一般地,再未被人提起过。
返回咸阳城后,这半载时日里积攒下的,须得嬴政亲自过目定夺的国事便纷至沓来。嬴政一面遣随行官员将路途所见的弊病记录下来,陆续处理,一面夙兴夜寐地浸淫在堆积的政务之中,待到将其尽数参阅完毕,交代下去,才发现这一年眼见着便要过去了。
年末的事务虽然较多,然而真正到了年关之际,朝中上下反而俱是一派清闲。嬴政骤然闲散下来,便心血来潮,将所有子嗣们召集在一起,去城郊游猎。
十几个皇子俱是玄黑的衣袍,分外齐整,唯有一人独自打马慢慢地跟在后面。神情淡漠,足见对此事无甚兴趣。
嬴政看在眼中只做不知,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黑马引颈长鸣,声音高亢雄浑。众子见父皇宝刀未老,仍是如此气魄逼人,心下不觉振奋非常,纷纷跟着扬鞭,策马狂奔而去。
马匹驱驰了一阵,嬴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寻觅那个身影。然而身为长子的他本应紧随自己身后,此时却是尾大不掉地跟在最末。嬴政微微敛眉,收回目光,却恰是触到离自己最近一人的目光。
竟是胡亥。
嬴政还记得,上一次眼见他技艺生疏,落在了最后,不想不过半载时日,竟已精进如此。暗自沉吟,目光不觉在他面上停留的久了一些。
觉察到父皇的目光,胡亥心中一阵兴奋激动。他这半载日日苦练骑射,为的便是此刻能进入嬴政的视线之中。他深知自己身为是幼子,论地位论才干都注定与皇位无缘,故而自然不会成为嬴政精心栽培,倾注关爱的对象。
然而他之所欲并非皇位,却也不过父皇多一刻的关注而已。
见努力收到回报,胡亥越发卖力地夹了夹马肚,跟得紧了些。而嬴政目光稍稍失神了一阵,匆匆收回,不再回头瞻顾。
当日嬴政射杀了两头雄鹿,均是一箭封喉的准头。有他在,其余的儿子纵是怀有非凡的身手,也自然不敢班门弄斧,喧宾夺主。由是便只是跟随在其后,齐声盛赞着父皇超群的技艺。
嬴政心底自然分得出真假,却也当仁不让地受下。几个时辰后,眼见日已西斜,自己也着实有些乏了,便吩咐众人返回城中。
众人三三两两地打马,闲散地往城中而去。嬴政自然走在最前,未走几步,忽然听闻后面一阵蹄音由远及近。
嬴政没有立即回头,而是抬眼看着天空中一抹艳红的余晖,这般听了片刻。直至那蹄音近了,他目光仍是不挪,只口中道:“何事?”
“父皇,”那人开了口,声音稚嫩里带着几分怯懦,“儿臣……有一事相求。”
原是胡亥。嬴政收回目光,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实在不知自己方才究竟在期盼着什么。
他仍旧没有转过头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路,道:“但说无妨。”
“儿臣……恳请父皇赐给儿臣一名老师。”胡亥慢慢地说了出口,极力地隐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实则他从心底而言,是十分畏惧嬴政的。不论是因了他是一统天下之人,手掌杀伐大权,更是因为于自己而言,他太过高山仰止,不可企及,那帝王独有的心思,是自己从未看穿过的。
此番若非是赵高极力劝服安慰他,只道若是他提出这番请求,陛下必然会应承下来,若非如此,他纵是心中也有此愿,却也是万万不敢开这个口的。
然而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开口道:“你既有此说,必是心中已有人选。乃是何人?”
胡亥慢慢道:“中车令赵高。”
“赵高?”嬴政闻言转头看了看他,唇角似乎上调了几分,然而面容里却并没有笑意,“说来你今日这骑射之术,便是从他那里习得的罢?”
“父皇果真明察秋毫!”胡亥闻言在马上匆匆一拱手,心知纵然嬴政已有半载身处异地,然而这宫中大小事情,却仍是少有能瞒得过他的。
嬴政又转过头去望向前方,道:“你若真有此意,朕准了。”
胡亥未料嬴政当真如赵高所言,果断应承,心下便是一喜。喜从何来?一来虽然父皇从不表露,心底对自己到底是有几分偏爱的;二来不论父皇为何应下,那赵高却是当真能将他看懂几分。
如此,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胡亥谢恩告退之后,嬴政提了提马缰,往前走快了几分。
实则他还记得,由于自胡亥之后再无子嗣,故而自己前世对他可谓是宠爱有加。然而此人胸无大志,并无帝王将相之才,故虽宠爱,却也知道他绝非堪当大统之人。
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由,最后继位的不是扶苏,而是这幼子胡亥,但嬴政重生之后,对于这个亲手葬送自己江山社稷的孩子,心底始终是无法宽谅的。
没有人比他更为珍重这山河的每一寸疆土,故而也没有人比他更憎恨将其毁于一旦的人。
他还记得前世里,在自己的任命之下,那赵高便是胡亥的老师。今生虽是这胡亥主动请求,但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无妨无妨,今生是殊途,也必不会同归。这最后的一步,他会提前掌控在自己手中,其余的,便随他去罢。
眼看着咸阳城门越来越近,嬴政抬起眼,目光越过城头,在秦皇宫城片刻定格,随即挪开朝一侧望去。那里此时仍是一片空地,然而不久之后,便将落成一座举世无双的华美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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