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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偏偏散朝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文武百官出了丹凤门,衣帽尽湿,各家奴仆连忙打着伞涌上来,七手八脚遮护住主人。文官倒也罢了,匆匆上了车轿,武官大多骑马,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雨丝将宫门外长街的青石板洗得一尘不染,平滑如镜,马蹄也难免打滑起来,因此行得甚慢。
裴献上马行了不过数步,忽见一骑绝尘,打马长街,匆匆而来,看那马上之人的衣帽服色,正是军中传讯的急足,果然行得近了,已经可以看清那人背上油衣遮护之下的突起的竹筒,以及用作十万火急的标记、数支被雨淋得湿透的雉羽,支棱着从油衣边缘冒出来。
这是边关或是前线有了最要紧的讯息,裴献心中一沉,连忙勒住了马,果然只见宫门大开,那急足快马驰进宫里。裴献带着马避在路边,果然不过片刻,宫中有人快步奔出来,一见了他,忙道:“裴太尉,陛下请您入宫商议要事。”
原来李嶷虽然上书认罪,但皇帝也并没有再次给予他兵权,只是将他的生母刘氏追封为贤妃,这一场纷扬闹剧,才就此平息。按照国朝旧例,既然追封董氏为后,就得营建陵寝移灵,元辰之时,又得令嫡子祭奠先皇后,诸多事宜之下,李峻自然不能离京。李崃本来跃跃欲试,想领兵南征,但皇帝本来就私爱他,哪肯让他去冒险,只说前线烽火刀兵,那不是闹着玩的,当下便依着兵部的意思,仍旧由李峻遥领岭南道大都督,裴源为行军总管,带兵急赴昌州。
李峻并非头一回操弄军事,当初被困兴阳的时候,被孙靖麾下的陶昝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不堪,但他现在身份又更不同,乃是天子的嫡长子,门下自然聚集了无数附庸者。李峻又摆出一副善纳爱才的模样,因此这些门客之中,有个叫杨鸫的,甚得李峻之心。
杨鸫原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自觉怀才不遇,满腹屠龙之技,因此投奔到李峻门下,一见了李峻,杨鸫便毫不客气地道:“殿下虽居嫡长,如今却危如累卵。”
李峻闻得此言,不禁皮笑肉不笑,淡淡地问:“何出此言。”
杨鸫道:“殿下居长,又是嫡出,在天下人眼里,自然是东宫的不二之人,但偏偏殿下有两个弟弟,齐王甚得天子私爱,这倒也罢了,唯有秦王,为殿下心腹大患也。”
李峻心中震动,深以为然,心想自己有门客数百,每日聒噪,都是溜须拍马,竟无一人能像杨鸫一般,能够如此耿直谏言。因此忙将杨鸫延入内室,以上宾之礼待之。
那杨鸫谈起此番军事,亦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语,对李峻道:“裴源,如秦王臂膀,殿下何不趁此良机,断秦王一臂。”
当下杨鸫定下一条毒计,先是让裴源只领两万兵马出征,然后就近从江南道给裴源供给粮草,李峻封地在江南道多年,颇有几个心腹,早先皇帝登基之后,他趁机悄悄将这些心腹安插在江南道各州郡之中,这些人如今得了李峻的密信暗嘱,心领神会,借口兵祸连年,粮食欠收,仓禀不足,裴源所率之师,十停粮草不过供给一二停而已。兵部明知此事不谐,屡屡向天子上禀,请求援兵和粮草。
李峻早就得了信,却进宫私下跟皇帝道:“昔日镇西军未得朝中半粒粮草,如何就可征战千里打败孙靖?当年李嶷带着裴源,哪次不是以少胜多?不说别的,雀鼠谷一战,他们镇西军不是口口声声吹嘘,大破敌军十万,到了今日,对付孙靖的几千残兵,他裴源率着两万人呢,怎么就既要粮草,还要援兵,父皇,儿臣以为,这裴源就是不安心打仗,恃功自傲,想以此来胁迫父皇,逼父皇再令李嶷领兵。”
皇帝听后,深以为然,因此哪怕兵部一再上奏,裴源数次将催粮奏书遣快马加急送入京来,天子皆置之不理。等裴源好容易到了缅州,恰逢雨季,瓢泼大雨,半月不停,瘴气四起,皇帝却又听信了李峻的言语,疑心裴源怠敌不出,连下数道中旨,言辞严厉,强令裴源出击。
裴献见皇帝如此,当下替裴源分辩了两句,不想皇帝冷笑道:“这兵部到底是你们裴家的兵部,还是朕的兵部?”顾祄见如此言语,连忙出言转圜,但亦是来不及了。
裴献激愤之下,旧伤复,一病不起。李嶷忧心如焚,挨到了晚间,方才换了身衣服,悄悄进了裴府探望。裴献面如金纸,躺在榻上,裴湛、裴汯诸子,皆侍疾榻前。裴献闻说秦王来了,还想挣扎起身相迎,裴湛忙上前扶住,李嶷早就快步走到了榻前,亦扶住了裴献,裴献却强自笑了笑,说道:“倒教殿下担忧了,我这伤势,到了寒冬之时便有几分不好罢了。”
李嶷心如刀割,他自幼不为生父所喜,自到镇西军中,却是被裴献视作亲子一般教诲,两人虽名为将帅,其实情同父子,当下李嶷却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裴献这是心灰意冷,他自己又如何不是心灰意冷呢?
裴献道:“陛下既然见疑,只怕阿源此番凶险,几无生理。”
李嶷道:“裴叔叔放心,我自有办法相援阿源。”到了如今,他终于好似从前在镇西军中一般称呼裴献,自从离了牢兰关,他却是久不作此等称谓,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身为秦王,出自镇西军中,与裴家如此深交,莫说天子,便是朝中群臣对此也甚是忌讳。
裴献知道他的性子,于是看着他半晌,方道:“殿下本来就是嫌疑之人,只怕反倒更遭嫌疑,不可如此。”
李嶷道:“那也不能让阿源真落如此险境,无粮无援,这是要阿源的性命。”
裴献还想说什么,李嶷却阻止了,只令他好好歇息,又问医方脉案。
裴湛素来是个精细之人,待送李嶷出府之时,便悄然道:“殿下可已经有了解局之法?”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我不能出面解此危局,但有一信任之人,可迎刃而解。”
裴湛心中甚慰,回转来又劝裴献安心养伤,裴献却长叹一声,说道:“糊涂啊。”
他说的自然不是李嶷糊涂,而是天子糊涂,但他身为臣子,忠心耿耿,自然不便出言诋毁君上。裴湛心中雪亮,这位天子确确实实是糊涂之极,耳根子又软,非人臣之福。
李嶷出了裴府,回到自己的秦王府,便开始写信。老鲍诸人早就得知裴源的困境,本就是一军同袍,更兼征战之中结下过命的交情,也因此担忧不已。老鲍见李嶷写信,便问他:“可是想出法子来解救小裴将军?你要亲自领兵出京?”
李嶷摇头,说道:“我是暂时无法领兵,不过,阿源那里,还是要想法子,令人救援他的。”
老鲍甚是不解:“那你是给谁写信?还有谁能去救小裴将军?”
李嶷低头不言,只是笔走飞龙罢了,老鲍瞥见纸上抬头,忍不住一惊,说道:“你竟然写信给何校尉,让她率定胜军去相救小裴将军?”
李嶷道:“战局危险,不请她率定胜军相援,又从何还有援军?”
老鲍上上下下将李嶷打量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在李嶷面前晃动不停,说道:“你真是厉害,吃软饭吃到如此地步,不愧是天字第一号小白脸!”
李嶷不徐不急,亦不生气,从容道:“只要能救阿源,便做一回天字一号小白脸又何妨?”
老鲍不由摇头叹道:“你啊,将来一定怕老婆。”
李嶷微微一笑,只是写信,再不言语。
李嶷将信快马送出后不久,便接获阿萤的回信,信中只有四个字,乃是请君安心。之后定胜军也不问朝中请旨,径直挥师南下,朝中闻讯,皇帝虽然生气,但拿崔倚擅自出兵之事无可奈何,皇帝还是打从心眼里害怕崔倚的,知道他不像裴献,对自己有着做臣子的恭敬。
话说定胜军出兵不久,朝会散后,裴献便在宫门外遇见了送来紧要军情的急足,他匆忙折返宫中,皇帝却是喜忧参半。
原来定胜军还未赶到缅州,裴源迫于朝中接二连三的中旨,只得硬着头皮出战,因为人地皆疏,粮草匮乏,裴源到底一败,只得往长州退却,孙靖残兵紧追不舍,双方多有接战,幸而定胜军终于赶到,当下与孙靖残兵打了一场大仗,接应着裴源退到了长州。
孙靖残兵见势不妙,本想退回百越,却中了定胜军的埋伏,由此被全歼,俘获了孙靖从前的大将王效,从他口中才得知孙靖早在西长京兵败之时便已死,王效护着孙靖的尸身和残兵逃到了百越,劝说孙靖的夫人袁氏秘不丧,假作孙靖还活着,再与百越借得了援兵,一举北上,试图反扑。
崔倚见状,一不作二不休,索性亲自领兵灭了百越,又俘得孙靖的妻子袁氏和长子,并百越国国王与诸王子。崔倚留下数千定胜军镇守百越,自己率大军返回长州,然后这才奏报朝中。
皇帝高兴的是,孙靖终于死了,死得透透的,从此江山社稷稳固。忧的是,崔倚灭了百越,却率大军停驻在长州,明显是打算将长州据为己有了,皇帝最近上朝听政,耳濡目染,也知道长州之地十分要紧。崔家如此,已经坐拥半壁河山,甚至比孙靖当年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叫来了裴献,便是商议能不能令裴源暂不返京,掉头与崔倚相争长州。裴献自从上次大病一场,此时早就对这位君上心灰意懒,闻言淡淡地道:“小儿能力不足,若要长州,非秦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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