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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地铁,五号环线。
早在那场大灾变降临不久,不少人仍自然而然将新村庄站黑白相间的地砖联想为国际象棋棋盘。人类的乐观与生俱来,但这并不能带领他们度过黑暗。直到最后一名幸存者也不再对这些地砖产生遐想,它们的裂纹终于开始堆积尿垢、尘垢、油污、老鼠血,还有家畜的粪便。后者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那时新村庄站正要从基辅站商队购进一批活物,它们后来长成了兽栏里水肿多病的裸鼹鼠与矮小瘦弱的地下猪,其可怜子嗣的变异血肉半个世纪后仍会在篝火的炙烤下散出慰藉人心的奇香。
不过现在新村庄站正热闹着,既往如常。据说从卡冈诺维奇站远道而来的大商队要在车站内呆上好一阵子。
消息灵通的巡查队员们早在几天前就叽叽喳喳将这消息传了个遍,直到连半身入土的三战老兵也将这件事当做饭后谈资。每天清晨居民们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空尿泡,而是你挤我我挤你先将和平大道站方向延伸而来的隧道围他个水泄不通。
至于傍晚,居民们和潜行者们仍留有余兴,他们愿意掏出一点儿个人时间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隧道,全然不注意身边。
对于灵鼬而言,这般机会千载难逢。
这名十二岁男孩身上的日耳曼血统算得上纯正,只是比较于同龄孩子,他足足瘦了有两圈,他穿的衣服——准确说是一大块烂掉的松松垮垮的麻布料,它像是马鞍似的盖在油污遍布的嶙峋脊背上,一块零散破布从脖颈绕过,勉强遮住了他肋骨突出的前胸。
灵鼬舌根贴近上颌,他飞快抬压舌面,借助翘舌音进行定位。他双目失明,但灵敏的听觉弥补了这缺陷。
声波定位,蝙蝠们精于此道,灵鼬的本事稍逊一筹,但也绰绰有余。
一来为了隐秘,二来为了避免扰乱定位,灵鼬轻巧翻下月台,借助枕木间的碎石卸去力道。
背着灯光,贴紧月台,灵鼬瘦弱的体型让他在黑暗中无影无踪。
更何况没有谁会怀疑一头路都走不稳的盲小子。
灵鼬将偷来的子弹含在嘴里,塞满指间。
盲小子僵住关节,走一步探探,右一步停,这样他就可以模仿出失明者走路不稳的姿态。
大善心的商旅施舍给他一枚子弹,这是意外之喜,灵鼬点头哈腰,说出一串诸如“老爷您身体健康,一生平安”之类的好听话,施舍者与乞丐间的交易就算完成。
他该回家了。
由阿列克谢·杜什金设计修建的新村庄站与大多数莫斯科地铁站别无二致,它在历经贝洛伯格坠落与全面核战后成为了莫斯科幸存者最后的避难所。
得益于一批滞留的施工材料,成片的铁皮屋子与板棚房沿月台与候车大厅拔地而起。其中候车大厅通向上层的楼道已经被碎石堵塞,分列于大厅两侧的32副彩色玻璃画更是破碎不堪——倘若它们仍留存于世,或许也难逃被幸存者们拆卸一空的宿命,原本停滞在轨道上的Д型列车便是如此。
跳过横流的污水,跳过腐烂的木板,灵鼬哼着小曲,与卖填字游戏的小贩擦肩而过,他开始向着每一名他认识的幸存者打起招呼。
“您感冒了嘛,玛贾昂娜阿姨,让您少吃蚯蚓干!”盲小子明快的声音响起。
“玛贾昂”其实便是俄语音译的“车厢”,莫斯科地铁的幸存者们往往会给自己子孙后代取一些诸如“玛贾昂娜”或者是“波易弗诺维奇”之类的古怪名字。
“你这小子还懂药剂学?”福女人友善道,她惊讶于这小家伙的灵敏,是的,他虽不怎么长个子,跑得倒是越来越快了,“慢点儿!”
“跟小药师学的!偏不!”一口气回答了福女人两个问题,灵鼬几乎在空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倒着蹦跳起来。
他精妙控制着双脚力道,蓬松金一晃又一晃。
新村庄站在演变过程中逐渐分化为商业区与贫民窟,前者是占据着候车厅、围绕操控室建立的简易双层矮楼,后者则围绕着那些一条廊的筒子楼,向下占据着没有列车的单线轨道,以便居住于高层的高种姓能在泼下屎尿时收获足够的优越感。
新村庄站的站长甚是向往图书馆站的繁华,所以他干脆将那里的种姓制照搬了过来。
“哟呼——”灵鼬友善地冲着旁边木笼里的裸鼹鼠打着招呼,可随后他又将脸贴近,龇牙咧嘴,出一声“嗷呜”的吼叫将那可怜小家伙吓得乱撞一通。
它试图钻透那根歪歪扭扭的铁轨,但它掘土的爪子甚至伸不出笼子以外。
灵鼬放慢步子,身边的一切开始有了温度。家到了,不出意外的话,身为检察官的狗叔正要做饭,而做完饭,他就得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夜班巡逻了。
灵鼬甩甩头,摇出几粒虱子脚下乱蹦跶。他假装自己正听着劲爆嗨歌,脑袋向前是那么一拱,陈旧霉的木门是应声而开。
“狗叔!”灵鼬原地蹦了蹦,差点磕到天灵盖。
眼前的中年黑人正是被灵鼬称为“狗叔”的地铁巡检官,不过现在,他身上更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几只老鼠——它们的鼠头血淋淋,尾巴纠缠成一团在一条腰带上打着结,它们随腰带佩戴者的步幅而丰满晃动着,想必也是沉甸甸。
停下了踱步的动作,狗叔炫耀似的将死透的老鼠甩到灵鼬面前。
“喏。”假装没有听到,灵鼬自顾自地从和嘴里和手掌心里各掏出两枚热乎乎的子弹。
金灿灿的子弹,被口水或是烂泥包着,但子弹就是子弹,子弹等于一切。
“没被欺负吧加西亚。”笑嘻嘻收起了子弹,狗叔的宽大耳朵竖得像天线。
灵鼬面前的黑人有着一圈软踏踏的灰头,一拽就掉,满口焦黄的板牙,“七扭八歪”,这样形容恰到好处。
狗叔的胸脯像是一大片腌过头的咸肉干,按他的话说,当年核废料漏了他半身,“真他妈痒,痒死了,然后我就挠了挠,操,我化掉的脂肪像烂泥一样沾了一手,我很难想象那是曾经长在我身上的玩意。”,他总这样说。实际上他很乐意谈论那段隧道搜救的经历,尤其是在酒馆喝醉的时候。他总说微醺胜买醉,但这是屁话。每每这时,他就操着不大标准却引以为豪的纽约口音,自我陶醉般讲述那场惨剧,对于其留下的伤疤,他更是当成自己的荣誉勋章。
灵鼬家里很破,唯一用来落榻的矮床上铺着层潮湿木屑,被子是老鼠皮缝的,褥子前几天坏了,狗叔还在尝试制作。
这张矮床是屋子里唯二的家具(如果说那破锅也算),盲小子与黑鬼的一切生活都围绕着这张矮床进行。
现在灵鼬坐在了这张矮床上,用一块碎石擦拭着薄鞋底上的泥巴。
小偷与检察官。“干这行儿还真就是吃泔饭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谁都好。”狗叔的解释如是。他收取灵鼬所有的赃物,作为交换,灵鼬住在这间破木屋里,每天得以果腹。
他有时会偷到一些值钱玩意,这些年来他所偷到的东西甚至可以让狗叔换套不漏风不漏水的新木屋,灵鼬知道这一点,但他总是笑嘻嘻的,并未说破。
爱喝酒爱赌博的狗叔是他半个亲人,他和他的板屋给予了他抵御凛冬的温暖。
“做完饭多久嘛。”灵鼬摇摇黑鬼健壮的大腿,那条腿在他看来几乎能顶得上一棵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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