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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哥这是第二回跟共产党打交道,第一回是在桃花江碰到的那个游击队长沈建良,当时来去匆匆,也没得啥子特别的印象;没想到第二回碰到的共产党,居然是自己从小耍到大的二妹子。他现在很是为二妹子的处境担忧,他虽然不关心啥子国家大事,但是当了几个月的警察教官,听到廖局长他们摆龙门阵,也晓得一些事情。
虽然,表面上,国民党跟共产党,这两个当时一路并肩跟鬼子拼死拼活的弟兄,在鬼子投降后,签订了《双十协定》,但是双方都晓得,这个协定不过是一纸空文。早在十月间(1945年阳历年底),警察总署就下了“剿共戡乱”的密令,成都警察局也跟到制订了政策,不论是官还是民,只要逮到共产党,甚至是举报,统统有奖赏。那段时间,随末二时(经常)会看到警察局、特勤处、中统局、军统成都站的人,不分白天晚上的逮人,搞得到处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尽管现在二妹子去了重庆,但是,重庆那边的情况估计跟成都也差不多;只是一想到二妹子先前那种决绝的表情,他就晓得,无论他说啥子,二妹子都会坚持走她的路,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选的路,即使砍脑壳,我也认了”,所以也没有劝她。
好在莽哥是个想得开的人,既然别个(人家)二妹子都不怕,他又操的啥子闲心,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丝毫勉强不来。还没有到连界场的时候,他就不去想二妹子的事情了。
莽哥到三姐屋头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东子早就回来了,一家老小听到说莽哥在成都警察局当了官,都欢喜酿了,杀鸡炖膀,打酒割肉,过了一个闹热年。莽哥看到侄儿一家过得安安生生,吃穿不愁,山伢子跟两个侄孙儿就像亲的一样,四川话也说得溜熟,就放心了。到了正月初四,跟侄儿一家告了别,回了珠溪河。
到了珠溪河,莽哥买了礼信,来到李三爷住的地方,门房老头领到进去;过了走廊,李三爷的儿媳妇正在堂屋门口坐到打鞋底,看到莽哥,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身子扭到一边,朝堂屋里喊道“爸爸,来客了。”
李三爷从屋头出来,看到莽哥提着礼信,心里有些奇怪,两家人好多年没得走动了,这个娃娃莫非有啥子事?还没有开腔,莽哥喊道“三爸,过年闹热哦?”
李三爷跟莽哥的老汉儿是老庚,又是穿叉叉裤的朋友(意为是同年,又是穿开裆裤的朋友),所以莽哥喊他三爸。李三爷呵呵笑道“闹热,闹热,都闹热哦。”说着,接过莽哥手里的东西,又说。“难为你想得到,还来看看我。”
李三娘也巅着小脚出来,把莽哥让进屋里,佣人泡了茶上来。三个人摆了几句闲龙门阵,莽哥说道“我碰到二妹子了。”
李三娘一听,惊咋咋的问道“你碰到二妹子了?在哪里碰到的?她现在做啥子?生活过得好不好?”
莽哥笑道“我在成都碰到的,她现在很好,说是跟同学做买卖,我看她红光满面的,比以前好看多了,还让我跟你二老捎话回来,喊你们不消担心她。”
他不敢跟李三爷老两个讲实话,怕他们担心。李三爷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二妹子,当时就不该送她到成都去读啥子书,读来读去,把心读野了,几年都不回来,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的。”
莽哥道“三爸,这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娃娃长大了,肯定有各人的事情,也有个人的想法,你就让她去跑,等跑到没得啥子劲了,她就回来了。”
李三爷眼睛一瞪,说道“叔广,你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一个女娃子家,在外头跑啥子,跑野了啷个嫁得出去?你下回再看到她,生拉活扯的,你都给我拉回来。”
莽哥心想再看到她还不晓得啥子时候呢。但嘴巴上还是答应得蛮勤快,道“要得,要得,只要有三爸这句话,我再看到她,保证把她弄回来。”
随后,又摆了哈儿龙门阵,李三爷留饭,莽哥象征性的在那里吃了一点,告辞出来,找到荷包蛋、老挑几个,摆开场合好好喝了一场。
莽哥回到成都,每天基本上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先是顾统办招待,请莽哥跟刘老幺几个现在云兴社和龙翔社已经和好了,跟青龙会的恩怨在银剑泉的调解下也没得事了,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特情处徐亦才吃了个哑巴亏,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打落牙齿往肚皮里吞。码头上的事算是处理麻利了,顾统的伤也好全了,兴头很高,把弟兄几个拉到荣乐园,大吃二喝一顿。接着是廖局长,请市局办公室黄主任、人事处周文书几个,喊莽哥去作陪,又喝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是刘老幺、小边、光头、张少东、潲缸等平时耍得好的一些弟兄伙,大家轮流做东,挨到喝了个遍,就连正月十五的花灯,几个人也是二麻二麻的去看的。
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元宵节,成都自然少不了热闹一番白天,到处彩旗招展,火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耍狮灯、龙灯的,踩高跷的,打腰鼓的,唱戏的,一拨接一拨,街上更是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到了晚上,整个成都灯火辉煌,那个情景朱二娃写不出来,借用前人几句词来概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般来说,不出正月就不叫过完年,北门分局虽然过完大年(正月十五)就上班了,但训练还没有开始,莽哥只是到局里点点卯就回去了,有的时候连点卯都不去。这天,莽哥点完卯出来找刘老幺喝茶,正好刘老幺的婆嬢带到才满月的娃娃回娘屋(娘家)去还没有回来,也是闲得无聊,就提议去峨眉山逛逛。
两个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出来找了两辆黄包车,说好价钱,直奔峨眉山而去。这两个昨天晚上都熬夜了,上了车哈哈儿(一会儿),就在车厢里睡着了。到了眉山,四个人打了个尖(简单吃点饭),继续前进,哪晓得天公不作美,将过乐山,就落起了毛毛雨,车夫支起了棚子,自己披了雨布,一路小心往前蹬。好不容易到了凤凰堡,天已经擦黑了,莽哥付了车钱,两个找了个幺店子,吃了点饭就睡了,准备第二天早上爬山。
第二天大早,雨还在落,是那种沾衣欲湿杏花雨,不大,但是很密。莽哥、刘老幺二人一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在幺师的送客谣声中出了门,出来买了两把撑花儿(油纸伞),吃了早饭,打起撑花儿,向报国寺走去——刘老幺以前来过几次峨眉山,认得到路,自然做了莽哥的导游。
报国寺相当于峨眉山的大门,游峨眉山一般都从这里进去。这报国寺依山而建,伟岸雄奇,青砖碧瓦,绿树红墙,更兼香烟缭绕,梵音净唱,硬是庄严肃穆。
山门外头,先看到两个石狮子,威武雄壮,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一样;山门上有块大匾,上面是康熙皇帝题的“报国寺”三个大字,两边的石柱子上个刻了副对联,叫啥子凤凰展翅朝金阙,钟磬频闻落玉阶。
刘老幺读过私塾,认得到字,一边带到莽哥到处逛,一边跟他讲,莽哥一边看一边点脑壳,也不晓得是真懂还是装懂。两个穿过山门,进了弥勒殿,一个和尚看到他们,上来合什行礼,请两个烧香;刘老幺拿出钱,请了两柱香,递给莽哥一柱。两个人在钟鸣磬响中上了香,磕了头,这才抬起脑壳来看弥勒殿当然供着弥勒佛,只见他挺起大肚皮,眯着眼睛,扯起嘴巴,一如既往的大笑,也不晓得笑啥子;他的背后站着韦陀,金盔金甲,右手托山,左手按金刚降魔杵,凶暴暴的,样子有些吓人。
从弥勒殿出来,就是大雄宝殿,供着如来佛,左文殊,右普贤,十八罗汉分列两边,或慈眉善眼,或厉色怒目,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两人走走停停,说说摆摆,从大雄宝殿出来,穿过七佛殿、普贤殿,出来右拐,沿着一条石板路,向伏虎寺而去。
因为还不到踏青的时候,天上又落雨,山上的人不多,有时候走好长时间也看不到一个,偌大的峨眉山显得格外的冷清、幽静,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一样;两个人兴致不减,顺到山路一路往上。路两边,古木参天,嫩叶吐绿,奇花异草,含苞蓄蕊,禽鸟嘤嘤,溪流泠泠,薄雾如云,亦幻亦真,缥缈朦胧,硬是像仙境一般。看得莽哥如痴似醉,说不出话来,嘴巴里不时出惊叹的声音。
两个一路经伏虎寺、一线天、清音阁到了万年寺,觉得肚皮有些饿了,就在万年寺外头的小饭馆,要了两碗干饭,点了几个素菜,准备吃了饭继续上山。
两个人正埋起脑壳吃饭,突然听到幺师大声喝道“臭和尚,爬远点(滚开些)。”
莽哥抬起脑壳,看到门口站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和尚,不管幺师啷个撵他,就是站到那里不走,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把手里的钵盂伸出来。峨眉山上有和尚,不足为怪,只不过这个和尚跟莽哥看到的其他和尚有些不同只见他红光满面,眉毛胡子都白了,眉毛很长,从眼角上搭下来;胡子因为没洗过的原因,绞成一绺一绺的;僧衣上巴巴(补丁)补巴巴,脏得没法看,僧鞋烂得不成样子,勉强能够穿得住;颈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却是又光又亮;手上的钵盂不晓得好长时间没有洗过,不仅脏的莫法看,而且还缺了一块。
刘老幺看到,呵呵一笑,道“这个和尚,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在山上乱跑;只要来峨眉山耍的,基本上都看到过他;吃饭的时候,就在饭店门口转,要得到饭就要点吃,要不到就捡点吃;而且,一年四季不管冷热都是这身打扮,也没看到他得过病啥子的。”
莽哥心想他得病你哪里看得到?站起来,把一盘没啷个动筷子的清炒莴笋和一碗干饭端过去,倒进和尚钵盂里。和尚收回钵盂,打量莽哥两眼,眉毛动了两下,也不说话,笑眯眯的走了。刘老幺笑着对莽哥道“看你娃娃不出,还是个善菩萨呢。”
莽哥微微一笑,没有接刘老幺的话,他虽然没有要过饭,但这种饱一顿饿一顿、吃了上顿不晓得下顿在哪里的日子,却是过得不少,晓得其中的滋味不好受。
吃了饭,两个穿过万年寺,继续向山上而去。走了一哈儿,莽哥有些尿急,说道“你等一下,老子去屙泡尿。”
刘老幺笑道“老子也去。”
两个人拐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找了个树木茂盛的地方,解开裤子正要解手,突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团转看了看,却也看不到人。两个人心里奇怪,屙完尿,顺到声音找过去,看到路旁一个破烂的佛龛里,坐到一个人,正是那个要饭的老和尚,手里还拿到装得半满的钵盂,低眉垂,嘴巴里念念有词。两个人都笑了。
和尚念道“……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
莽哥哪里听得懂这个,好奇的问道“老和尚,你念的啥子乌遭经哦?”
老和尚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念道“色类自有道各不相妨恼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波波度一生到头还自懊欲得见真道行正即是道……”
老和尚念完,睁开眼睛,哈哈长笑一声,道“他们笑我烂衣蔽履,我笑他们空具皮相。”
刘老幺读过书,听懂了这两句话,突然觉得这个老和尚不简单,当下收起小瞧之心,问道“大师,你念的啥子经?”
老和尚还是没有看他,把眼光转向莽哥,仔细看了两眼,说道“施主杀心太重,有违天和,亏了心存善念,不致伤身。老衲吃了你一顿饭,送你几句话岁在庚寅,遇水莫渡,是汝非汝,终得坦途。”
说完,梭(滑)下神龛,嘴里念道“此云空生,又云善现,本东方青龙陀佛,现声闻身,证大阿罗汉,居八地菩萨位,幻化而来此世界,助佛应化也。”
拖沓着烂僧鞋,踢踢踏踏的走了。刘老幺摇摇脑壳,道“当真是个憨和尚,说你杀心太重,你杀过……”
他本来是想问莽哥,你杀过几个人?但突然停住了,心里打了个颤,他听莽哥摆过在缅甸杀鬼子的事情,这样说起来,莽哥杀的人不算少啊,莫非当真是杀心太重?
但莽哥心里想的跟刘老幺不一样,他晓得自己的性格,没得事的时候,啥子都好说,但是一旦把他惹毛了,就恨不得弄死对方,绝对说得上杀心太重。这个老和尚只见了他一面,就看出了他的本性,分明是个高人啊!想到这里,忙问刘老幺,道“老幺,他最后四句话是啷个说的?岁在庚寅,遇水莫渡,后头两句是啥子?”
刘老幺想了想,道“是汝非汝,终得坦途。”
“对,就是这两句,啥子意思?”莽哥答道。刘老幺摇了摇脑壳,他也搞不明白这几句话啥子意思,道“走,去找老和尚问一下。”
可是,两个人撵了半天,却连那个和尚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向路边饭馆茶馆里的人打听,都说看到过,有的甚至说将将过去一哈儿,但就是奇怪,不管莽哥跟刘老幺两人啷个撵,就是撵不到。莽哥不死心,拉到刘老幺在山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满山上找,却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老和尚,只好蔫当当的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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