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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莽哥再次醒来,已经是大天亮了,伸手一摸,如意不在身边,连忙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出来,看到如意已经洗漱完了,正坐到梳妆台跟前梳头。如意听到声响,转过脑壳朝着莽哥浅浅一笑,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红纸包,递给他,说“大哥,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莽哥听到,心里很有点舍不得,但也晓得,这里不是他久留之地,接过红包,用手指拇捻了捻,晓得里头包了些钱,心里纳闷,问道“你这是啥子意思?”
如意一笑,站起来一边把莽哥往门口推,一边说“你别管这么多,这是规矩。只要你别忘了如意妹妹,经常来看看我就可以了。”
莽哥听到说是规矩,就老老实实收了红包,心想这硬是安逸哈,不但不花钱,反而能赚钱。他以前没逛过窑子,不晓得欢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娼妓卖春时碰到童子之身,是要封一个红包给客人的。如意久在风尘,当然晓得莽哥是童身。
出了“江南春色”大门,莽哥转过脑壳看了两眼,有些怅然若失,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回尝到女人的好处,只是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合;如意带给他的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确实有些妙不可言,想起来都让人心旌摇荡,看来自己该接个婆嬢了。一想到接婆嬢,他就想起了阿果,那个大眼睛、皮肤有点黑、对自己好过的彝族妹子,这好几年过去了,也不晓得她在做啥子,还记得到自己不?
莽哥胡思乱想着,要了辆黄包车,回到少城公园,把自己所有东西统统裹进旧铺盖里,抱着出来,向云兴茶馆走去。昨天晌午吃饭的时候,顾统听到他住到亲戚那里——他没有说自己住在公园里——就让他搬到码头的茶馆去,说那里有地方住。
云兴茶馆隔到少城公园有两条街,也是一楼一底,楼下堂子很大,满满当当的摆了六、七十张桌子,楼上除了雅座外,最边上还有几间空房子,几个幺师就住到里头。
莽哥到云兴茶馆的时候,顾统正陪到两个老头在堂子里打乱戳,看到莽哥,向两个老头交代几句,站起身来,呵呵笑道“兄弟,昨天晚上好耍不?”
莽哥脸上一红,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把铺盖搁到板凳上,问道“五哥今天手气啷个样?要不再来几盘?”
顾统看到莽哥不好意思,没有难为他,又是呵呵一笑,说“先不说打牌的事,走,到楼上去,先安排你住下来再说。”
莽哥依言跟到顾统上了二楼一间空房子里,说道“兄弟,你先在这里住到起,过两天我跟大哥说一声,你就留到堂口上帮忙,有啥子事情,尽管找我就是了。”
原来,顾统从莽哥的言语中,晓得莽哥是个跑滩打烂仗的,没得正经活路,就想把他留到云兴社做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一个职业袍哥。那时,嗨皮(嗨袍哥的人)很多,但大多数另外有事情做,只在堂口有事的时候才钻拢一堆(聚到一起),以袍哥为职业的很少,大多是些烂仗、二流子。莽哥晓得顾统是一番好心,道了谢,让他先不忙去找赵大爷,说是过一段时间再说。
话是这样说,莽哥还是留在了云兴社,有时候帮堂口给烟馆送点货——那个时候,好多堂口都靠走私大烟挣钱,云兴社也是,赵云龙就是因为大烟生意认到凤凰土司田琮简的——收收钱,其余时间就泡到茶馆里,唯一让他觉得提情绪的,就是跟到去峨边接货,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统共(一共)去了两回。这中间,他也背到顾统阴悄悄的去找过如意两回,只是那里花销太大,不敢常去。
日子像个悠闲的旅客,不紧不慢的过去。这天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晒得到处像要冒烟一样。莽哥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连喝了两大碗水,拿蒲扇使劲扇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就提了水桶,准备到后头柴房里洗个凉水澡。将走到楼下,就听到大门外头闹哄哄的,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火炮(鞭炮),还有人在高声武气的喊啥子。堂子里喝茶的人不晓得出了啥子事情,纷纷站起来挤到门口,看个究竟。
莽哥默到(以为)是接新娘子的,没有在意,依旧提了水桶,往后面柴房走去。哪晓得还没走到柴房,一个在门口看闹热的人跑进来,像好几天没有抽到大烟的老瘾哥突然抽了几口一样,在堂子里一阵乱跳,嘴巴里喊道“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日本人投降了,狗日的日本人投降了。”
莽哥听到,连忙丢了水桶,几步冲过去,抓住那个人的肩膀,问道“你说啥子?再说一遍!”
那个人也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欢天喜地的说道“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外头都嘈动了,不信你自己去问。”接着,挣脱莽哥的手,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不得行,老子要回去买两盘火炮来放。”
茶馆里也热闹起来,有交头接耳的,有站起来往外头跑的,也有像了羊癫疯一样又唱又跳的。莽哥却木扥扥的站到原地,像是哈(傻)了一样,突然鼻子一酸,连忙抹了一把脸,跑到楼上自己房间里,睡到床上,任凭眼泪水顺到脸上流下来。
从湖南回来以后,他很少想起在缅甸那段时间,偶尔想起来,也是一闪而过,今天听到鬼子投降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想他想起了在贵州拼命的训练,想起了在仁安羌、在卡萨、在新平洋、在大龙河……想到了乌鸦、南瓜、铁锤、奈温、丁丁、板凳和瘸腿的无二爷,还有大胖、鸭子、山猫、三妹、老兔子等等,那些死了或者还活到的人。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够亲眼看到?乌鸦,那个哥老倌一样、教自己打仗甚至做人的人,不晓得自己亲手给他垒的坟还在不?上头的草应该很高了吧?
外头,火炮一直不停的响,还有人放起了礼花。莽哥在床上睡了一哈儿,情绪慢慢的稳定下来,起来穿了衣服,上街买了些烧酒刀头(祭奠用的猪肉)、香蜡草纸、火炮,回来喊幺师陈三娃帮忙煮了刀头,打了钱纸(用一种叫钱得儿的铁制工具,在草纸上打出一排一排像“()”一样的印记,当纸钱用),然后用帕子包起来,提到出了茶馆。
街上已经很热闹了,乱糟糟的像乡坝头逢场天一样,不同的是,人们都没有肩挑手提,大多空脚两手,跟到人群里乱喊;也有拿锣鼓家什的,根本不管它鼓点不鼓点,只晓得拿起鼓槌乱敲乱打;还有人没得锣鼓家什,就把自己屋头的脸盆、脚盆拿出来,拿根棒棒在那里猛敲;也有缺德的,拖着一串火炮儿在人群里乱窜,惹得人们一阵好骂。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莽哥提着包袱,穿过热闹的人群,来到城外一个土包包顶上,在地上插了香和白蜡,摆好烧酒刀头,点燃香、蜡、钱纸,乒乒乓乓放了火炮,朝南方拜了几下,坐下来,说道“班长、南瓜、铁锤、奈温、叮当、疯狗,还有那些认得到、认不到的弟兄伙,我跟大家说一声,鬼子投降了,你们可以安心了。我在这里准备了点酒肉,大家不要嫌弃,一路来喝点、吃点,高兴高兴。”
说完,倒了三杯酒,慢慢的洒到地上,然后把钱纸一张一张分开,放到火里。钱纸烧完,香蜡燃尽,莽哥并没有马上起身回去,而是一直坐到将近半夜,才慢慢回城。
一连好几天,整个成都都嘈动了,到处张灯结彩,火炮连天,一片欢天喜地景象。工厂、学校、商店都放了假,庆祝抗战胜利那些年轻的学生们,一天到晚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大精神,又是集会,又是游行,又是演出,搞得比过年还要闹热;成都工商联合会也跟几个大的戏班子联起手来,搭了十几个戏台子,让老百姓不花钱看戏;少城公园的西北电影公司,天天放起了免费电影;老百姓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活路,邀邀约约的到处逛起看闹热;做生意的小商小贩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打出各式各样的招牌,吸引来来往往的人流。一直到了下旬,这种热闹才渐渐的平息下来,老百姓的生活也跟到恢复了正常。
这段时间,莽哥抽空回了一趟连界场,看了看三姐和侄儿一家,当然,还有山伢子。回成都的第二天早上,莽哥睡到床上还没有起来,就听到楼板上叮叮咚咚一阵乱响,接着有人使劲敲他的门,一边敲,一边喊道“莽哥赶紧起来,出事了!”
莽哥听出是顾统的跟班弟兄伙刘老幺的声音,抓了件衣服披到身上,开了门,看到刘老幺雷急风火的样子,揉了揉眼睛,问道“啥子事那么急,你妈老汉儿死了索?”
他在云兴社好几个月,不仅跟顾统成了贴心弟兄伙,和码头上其他一些弟兄也混熟了,说两句玩笑话,也没得哪个会见外。刘老幺呸了一声,骂道“你妈老汉儿才死了。将才小边去找我,说是五哥昨晚上挨了黑枪,送到华西坝联合医院去了,还不晓得是死是活。”
莽哥一听,顾不得洗漱,抓起衣裳就走,边走边穿,问刘老幺道“遭得好凶(意为伤得厉害)吗?昨晚上你没有跟他一路?”
“老子啷个晓得遭得凶不凶。昨晚上我有点事,是小边跟他一路的。”刘老幺答道。跟到莽哥屁股后头下了楼,两个来到街上,挤到一辆黄包车上,一路催着车夫快点,向华西坝那边的联合医院而去。
联合医院在锦江边上的国学巷,前身是基督教会创办的仁济、存仁医院。民国三年(1914年),基督教会创办了私立华西协和大学,仁济、存仁医院就是它的教学医院;二十六年(1937年),抗战爆后,燕京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协和医学院、东吴大学、齐鲁大学等等,都搬到了成都华西坝,跟华西协和大学联合办学;一时间,华西坝专家教授云集,名医学者荟萃。第二年七月,“华大、中大、齐大三大学联合医院”成立,老百姓习惯的把它叫做华西坝联合医院。
顾统在二楼的外科病房,莽哥跟刘老幺赶到的时候,看到门外头站了好多人,有认得到,也有认不到的,大多是堂口里的弟兄伙。莽哥穿过人群,正要推开病房门进去,突然,一根三尺多长的铜烟杆呼的从旁边伸出来,拦在他跟前,门口斜蓬到(靠着)一个烟落灰儿(大烟鬼)模样的老头,眯起一双像是没睡醒瞌睡的眼睛,咧开嘴巴,露出两排熏得黄黑的牙齿,似笑非笑的盯到(着)莽哥。
莽哥急着想看到顾统,又不晓得老头是啥子人,眉毛一皱,伸手就要去拨烟杆,却遭刘老幺一把拉住。刘老幺趴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道“别乱来,是金枝。”
莽哥听了,看了老头两眼,退到一边。他来成都好几个月,对成都的事情也有所了解,晓得金枝是成都四大歪人之一、银剑泉银爷跟前的人,当下也不好说啥子。只是无论如何,也没得办法把面前这个猥琐带蒌的老头,跟大名鼎鼎的金枝联系起来。
莽哥曾经听弟兄伙说起过,银爷跟前有两个十分厉害的神秘人物,一个叫金枝,一个叫玉叶,是两口子。关于这两口子,有很多种传言有人说,他们本来是西康藏边一带杀人如麻的棒老二,惹了麻烦遭仇人追杀,是银爷救了他们,两口子感恩,做了银爷的保镖;也有人说,两人是银爷花大价钱请来的;甚至有人说,两口子跟戴笠戴老板有关系;但不管那种说法,都没得人证实。说这两个人神秘,不光是他们的来路神秘,而且平时很少在外头抛头露面,好多人都只是听说过这两口子的名字,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本人。刘老幺跟到顾统去过银爷那里几回,见过他两个,所以认得。
金枝看到莽哥退开,也不说话,把烟杆塞到嘴巴里,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过了一哈儿,顾统病房的门才打开,一个五十多岁、脸型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穿着长袍大褂的老头走了出来。金枝看到,在门框上磕了烟锅巴(烟头),弯腰驼背的跟到老头身边,向走廊那头走过去。后面是赵云龙、鲁三爷几个,还有两个莽哥认不到的,一个二个(个个)拉起脸不说话。金枝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脑壳看到莽哥,裂开嘴巴朝他笑了一下,也不晓得他笑啥子。
莽哥跟刘老幺等人看到赵云龙他们走远了,晓得可以进病房了,才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进去,看到顾统脑壳上、身上缠满了纱布,只剩到鼻子跟嘴巴在外头,睡到床上一动不动。床头上坐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眼睛都哭红了,看样子应该是顾统的婆嬢;床两边,还站着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医生看到进去那么多人,把手指拇竖到嘴巴跟前,嘘了一声,小声说道“大家安静点哈,病人现在很虚,看两眼就麻利的出去,不要吵到他。”
刘老幺听了,连忙挥了挥手,让其他弟兄伙都出去,只留他跟莽哥在房间里头。莽哥把医生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五哥没得事吧?”
医生道“大事是没得了,就是一个眼睛保不住了。”
莽哥听到,心里踏实了些,只要保住命,瞎一个眼睛也没得啥子。刘老幺安慰了那个妇人几句,最后说道“我们在门外头等到起,有啥子事情马上喊我们。”
妇人流着眼泪水,点了点脑壳。刘老幺过来,拉到莽哥出了病房。
吃了晌午饭,小边来了——昨晚上他忙了个通宵,早上通知了刘老幺,看看没得事,就回去补瞌睡去了——看到莽哥跟刘老幺,过来跟莽哥要了根烟,在莽哥递过的洋火上点燃,抽着烟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昨天晚上顾统喝麻了,不晓得听到哪个说,国学巷的“胭脂楼”来了几个洋婆子,翘屁股,大奶奶,身上漂白漂白的,硬是安逸得很;于是,连小香莲也不想了,非要拉到小边去“胭脂楼”开开洋荤。接着,也不管小边,自己歪歪斜斜的招了一辆黄包车走了;小边没得办法,只好另外招了车跟到后头。
两辆车一前一后,顺到锦江边走了一段,到了国学巷头上,还没等到小边那辆车拐过去,就听到那边传来一阵枪声。车夫一听,丢了黄包车,跑到马路边的路灯杆底下,抱着脑壳菰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寻仇刺杀,还是袍哥打架,只要车夫不参与其中,老老实实地抱着脑壳菰到(蹲在)那里,旁人一般不会伤他们。
小边抽出枪,跳下黄包车冲过去,看到顾统的车已经翻到地上,车子底下倒着两个人,不消说,一个肯定是顾统,另一个是车夫。黄包车那边,四个黑影子正小心的围上来,小边连忙举起枪,砰砰砰砰连开了几枪,嘴里高声武气的喊道“刘老幺,你几个龟儿子搞快点,五哥挨黑枪了!”
一个黑影子遭当场撩翻,倒在地上;其他三个听到小边的喊声,不晓得来了好多(多少)人,其中一个朝那个倒在地上的弟兄伙补了两枪,另外两个朝小边开了几枪,钻进旁边一条小巷子,跑了。
小边冲过去,扶起顾统,现他满身是血,好在还有口气,连忙把翻了的黄包车掀起来,拉起顾统去了就近的联合医院——至于那个车夫的死活,他就管不到了。
大街市上动了枪,警察肯定是要来的,小边拉到顾统走了哈哈儿(一会儿),警察就来了,本来只是打算走走过场就算了,哪晓得这回捡了个耙和,逮到一个受了伤的枪客(枪手),还有一口气,就把他送到了医院。
其实,这种事在当时的成都,再平常不过了前些日子,川康稽查处处长陈翔云就是在大街上,遭七、八个枪客围到,乱枪打死;川军第2o6师师部参谋“引魂童子”史叔飞在旅馆里跟几个窑姐儿打茶围,被几个蒙面人闯进来,刀砍枪打,连窑姐儿在内一共六个人,全部遭当场弄死。警察遇到这种事,也只有敷衍了事,不敢深究,当然,事主也没有指望他们弄出啥子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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