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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二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店。他的头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唔?”他显然在催促我表态。
“如果组织上像您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只可惜他们有时并没有这么好。组织上也不是事事公道。像您,还是‘铁来’的那时候就出生入死,在山区和平原打游击,生死不惧——在和平年代,您只想付出更多的劳动。您的智谋、责任心、事业心,您想付出的这一切,组织上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了,因为您已经离休了……”
“混账逻辑!”岳父的脸突然变得铁青,“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我也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指责组织。你哪来这么多抱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慌张起来,不由得退了两步。我想说类似的抱怨在家里时常可以感到啊。但我暗自揣『摸』了一下,真的抓不住岳父什么把柄。我明白了,这种抱怨更多的是从岳母和梅子身上传递出来的。不过这就使我更加难以捉『摸』眼前的人了。我觉得难就难在不能从他身上找出更具体的什么根据——比如从哪一种场合、用哪一句话来证明——没有,一点没有。对面的老人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可供寻觅和利用的空隙,他永远是那么严谨。我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唔唔哦哦,说“也许……也许我理解得还不全面,但是……总而言之,您过去,您离休前应该肩负更大的责任,因为我觉得您的能力、身体状况……”
岳父叹一口气。他像大病了一场,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瘫坐在沙上,头颅使劲摇动。后来他终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让我稍感安慰的话“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望着窗户。但也只在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得严肃了。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宁子,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一个人都要摆正两个关系一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二是个人与群众的关系。”
“我一定摆正两个关系。”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背叛……”
我急切地想听到不能“背叛”什么?没有下文。“背叛”,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三
从时令上看炎热的夏天也该过去了。可它仍然赖在这座城市里,不肯离去。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大概要到尾声了,因为半夜里偶尔能够感到一点点凉气。这真是大自然了不起的恩赐。也许因为季节转换的缘故吧,小宁有点咳。他一咳,丽丽就在另一边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也在出不安的呓语。我和梅子都认为孩子不是着凉,也用不着添『毛』巾被——因为天还是太热了。
梅子总是按时上班。我一连多少天都在单位上忙,这就不得不把丽丽锁在家里。那两只龙虾仍在不知疲倦地打斗,咔嚓咔嚓的声音成为丽丽惟一的音乐。它长时间注视着它们,目光里充满『迷』茫……
自从我提出辞职以来,马光对我的态度好多了。他上班比过去早了,好像也喜欢坐班了,而且一进门就打水擦地。有时他擦自己的写字台,连我和娄萌的也一起擦过,真使我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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