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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热情地领我们走向野外。在老夼东部的山坡下,由于那些梯田都是最好的黄烟种植地,所以常常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烤烟炉、烤烟人居住的一所小孤房子。他们说,这个孤房子里前后住过十多个烤烟师傅呢,他们大都是远道来的外地人,有的原籍在山里,有的在山外,其中就有一个老头叫“老孟”,他在这里烤过两季烟叶……
会是这个老人吗?我一边自问,一边小心地走进了那个黑苍苍的小屋。
陪同的人讲那个“老孟”真是一个孤老头子,人们只是这样喊他,其实没名没姓的,也没有儿女老伴,像个木头疙瘩一样,眼珠都不怎么活动,可就是有一手烤烟的绝技。他烤出的烟叶味道最醇,颜『色』也最好。他一辈子都在做这种活计。这个老人好像从没找过什么老伴,也没跟人讨过儿子,因为他差不多是个哑巴。老人一辈子烟熏火燎,皮肤上的灰尘至少有铜钱那么厚,『毛』上满是炉膛里的热浪烤起的焦卷儿。老头子也是个抽烟的好手,烟瘾特大,也许是因为他弄烟叶儿方便,还要不断地尝烟,尝尝它们的味道,所以一天到晚叼着一个烟斗。除了抽烟,他再无别的嗜好。
梅子也跟我钻进了那个小屋。我现这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从屋里的陈设可以看出,在上一个季节里这个小屋还住过一个烤烟师傅,因为土炕锅灶齐全。锅子破了半边,另半边完好的部分就斜搁在灶上。
我问山里人为什么不换一个好锅子呢?
那人笑笑“好锅子也得被人砸破。”
“平常怎么不锁门?”
“山里人可不信那一套,锁着还不如敞着。锁着门,他们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一块石头就给你砸开。这样开着也方便,那些要饭的、做活做累了的人,都能顺路到小屋里歇歇。”
他继续讲那个叫“老孟”的人晚上不盖被子,就躺在这个炕上,顶多铺一把草。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从山里割回一些苫草『毛』须——这东西很暖和,他两只大手『揉』一『揉』,『揉』成一团,到了半夜就钻进去。别人到了冬天就回老家去了,他没有家,就留在这个小屋里熬冬。大雪天他把炕烧得滚烫,再钻进这团草里,倒也睡得安稳……
这人早就去世了。他会是那个老人吗?看着这间残破的小屋,心里有点儿酸。我扯扯梅子的手说一句走吧,该离开了。
二
告别了小屋,我们又去老屯。这儿的“老孟”是个什么人呢?
村里人都说那个老头儿可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平时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看山人的小屋,他老往看山人的小屋里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老光棍,闷得慌。他跑到山上,就为了去听一些荤故事。小村里也有他一个小屋,不过死的前一年被他卖掉了。
我问“他卖掉这个小屋怎么办?到哪儿住?”
“他才用不着留什么家产,反正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他还不如卖了小屋换点儿钱花。住的地方还不容易?山里人走哪儿不能睡一个好觉?山上小屋里那些老光棍就是他的好伙计,他就躺在那里面睡。‘老孟’快七十岁了,还常常扒人家窗户看看光景,他趴在那儿人家也不忌讳,该做啥做啥。半夜里,只要听见后窗户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就知道是那个老头子趴在上面了——只有一户人家不是东西,心狠哩!”
“怎么?”
“怎么?人家老头子那年正趴在窗户上看光景,被这户人家的女人一个针锥捅过来,天哪,老头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女人捅瞎了他一只眼!”
梅子的手不由得抱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恍恍惚惚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不幸的老人,他被人扎瞎了眼睛。
“他们就这样把老人扎瞎了,他那会儿在地上疼得打滚,抹得满脸都是灰末,呼天抢地大叫。他疼啊。就这样,老头子打那儿以后就剩下一只眼了,大伙儿又给他起个外号叫‘老独’。老独、老孟,反正都是他了。那一回折腾了好久眼伤才好,不过结了个大肉疙瘩……”
“他没了小屋,在墙角上睡一宿,在沟里睡一宿,有时候还出去讨要,到山上扒地瓜花生,吃些生东西。奇怪的是他老也不死。村头儿说,老东西不会死了,他满山吃野物,大概不知不觉吃了一棵灵芝草,死不了啦。别看这个老头子不正经,对人倒和气,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
“他一辈子也没沾过女人。有一年上,他在大街上喊着叫着,说天哪,俺一辈子没沾过女人,馋哩。喊这些话的时候,离他近的女人就急匆匆地往回跑。有人跑远了才敢指点着骂他。他在山上的小屋里蜷着,一夜一夜睡不着,就在山沟里转悠,那时候常常有一些流浪人钻到山里,他就盼着和哪个流浪女人成亲,就这么盼了一辈子。大伙儿说他这是干等了一辈子,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老等’。他就那么等,等,说自己等不到媳『妇』,到死那天也闭不上眼……”
“大伙儿还记得到了秋天,村里人在地里刨地瓜,地瓜刨过后,一些老太太在土里拣剩下的瓜根回家喂猪、做酒,他就帮她们做活儿,卖力地做,累得吁吁喘,浑身是汗。他一边做活一边喊‘谁让俺贴贴脸儿吧!俺一辈子没挨近过哩。’一个女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另一些人往他身上扔土块,骂他。有一个老太太——说是老太太也不过五十来岁——她心愫好,可怜他,还真的半推半就地让他贴近了一会儿。谁知道老头子这一下疯了,大喊大叫喜欢死俺啦!哎呀哎呀……只喊了几句,一下子昏在地上。大伙儿吓得围上来掐弄,喊他,拍打他,直拨弄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他蹦着叫着,说死也值了,死也值了……”
我看看梅子,见她听得非常专注。
“这以后他就没白没黑地给那个老太太往家搬东西。他从山上偷了果子、花生,偷来各种东西就往老太太院子里扔。到后来就惹火了这家男人。本来是女人们在山坡上开个玩笑,可这会儿说不清了。那个男人先把女人揍了一场,然后又到山上找到那老头子,把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野『性』人哪,也是个贱人!他挨了揍就改了这『毛』病多好?他不哩。他还是往这家老太太院里跑。后来那个男人了誓,说要用劁猪刀给他利索利索,就握着刀子,把老人撵得满山跑。老人年纪大了,可不愧是在山里活动久了的人,腿脚好使,那男人握着刀子在后面撵,他就在前边蹿,像野物一样一步蹦开老远。他能跳到几尺高的石头上,能爬山。就这样,谁也别想追上他。不过那个男人下了决心就不饶人了——他有一天半夜去那个孤房子里等他,好在那一回没有刀子——老头子在外面野了半宿,要回孤房子睡觉,刚一迈门槛儿,就被那个男人用一个陶土罐子套住了头——那罐子是盛粪『尿』的——头给套住了,老头子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他被掀翻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撒上了粪『尿』,接上男人又用一根树条子把他身上抽得稀烂……可怜的老头子三天三夜滴水没进,亏了有人上山做活看见,要不他那回就得死在孤房子里了……”
梅子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有什么在闪烁。
“大约两年后的大年三十吧,另一个老光棍让远房侄子接他回去过年——‘老孟’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山上过年,差不多哪个大年都是自己过。年前那人想起了还有‘老孟’这么个人,说好久没见了,给我找找去。那天快黑了,山下鞭炮噼啪响,老光棍的远房侄子打着灯笼到山上小屋找人,一看,见他躺在炕上,早死了;他临死那会儿可能正吃萝卜,一截萝卜还咬在嘴里,那萝卜都风干了……”
人家一边讲,梅子一边流泪。她可能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就是那个老人……安静下来仔细推算,其中有好多矛盾之处。不过我还是难以排除他是义父的可能。
按照村里人的规矩,我和梅子买了很多烧纸,就在那个孤房子跟前烧了……
三
在这儿的最后几天,我们又找到了几个叫“老孟”的人。
其中的一个老人有老伴,老伴死去了,他就孤单单的。他还有一个女儿,可女儿被东北的一个人给拐走了。他于是再也没有亲人了。这个老人会烧砖,还会烤烟,这就比上一个咬着萝卜死去的老人更接近我义父的经历——因为前一个的经历虽然到处都像,可他不是一个手艺人;而我们要找的老人却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
这个老人因为身怀两门技艺,所以他的足迹踏遍了这片山区,一直到很老很老、腿脚不便时才离开了这里,到东北去找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去了——他这之前只是听人说过有人亲眼见他的女儿和女婿在东北串乡阉猪,就靠一把劁猪刀了大财。他信以为真,就去找他们。可惜他渡海时在船上得了病,结果刚刚下船就一头栽在海边上死了……
另一个“老孟”呢?令我们吃惊的是直到最后我们才弄明白她是一个老太太!
梅子说“不必打听这个人了。不会是她。”
我也同意。可后来我又犹豫我当年连人都没有见过,她既然叫“老孟”,就不能排除是的可能。为什么不呢?在那个年头什么都容易混淆,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吃惊。所以我仍然耐心地听着村里人介绍
“老太太是从外地搬来的,说一口音调古怪的话。她会烤烟,不过不会烧砖。她的主要营生是给人接生。那时候她给人接下一个孩子要一升高粱,再不就要半升小米。她死的前一天还亲手接下过一个男孩儿。那个老太太可真是一个好人哪,心慈面软。她夏天不穿上衣,只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像男人一样在街上走,也不害羞。好多人以为她不在乎,上前动手动脚,被她一脚踢上去,疼得嗷嗷叫……”
“老太太真是个正派人哪。她一辈子没儿没女,村里的孤老头子都想把她招到家里做个伴儿,她才不稀罕。她说亲手接生的娃儿就是儿女,她的儿女一群一群,能装一车一船哩!说是这样说,孤老太太接生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没有一个认她。她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才知道这些‘儿女’一个一个全都靠不住。那时候她就四处打听哪里有‘私孩子’——她要寻找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人生下的儿女,要收养一个娃儿,也好养老送终啊。”
“找到了?”梅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到处找,到处找,后来找到了一个,又死了。所以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娃儿。她接生了一辈子娃儿,就是没有自己的娃儿。临死的前几年,她急得到处转悠,两手抖着,满街走。有人说要给她生个娃儿,她信以为真。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孤零零一个人。有一次她给人家接生,不知怎么用了不干净的刀剪,孩子死了。打那儿以后再也没人敢找她接生了,她就转到老远的地方去了,从此也就再没人见过她……”
我和梅子在窄窄的、坑坑洼洼的街巷上奔走,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大人和孩子跟上。他们觉得我们是一对奇怪的人。有一次梅子要用相机给几个孩子照相,刚刚举起来,那些孩子就吓得哇哇大哭。还有一次,一个人答应与我合影,可梅子的闪光灯刚刚亮过,那个人就愤愤地说“你在跟前打闪也不告诉我,我的眼没事儿吧?”我们跟他解释没事儿,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搓眼、看着四周……
我们在谷地转了三天,夜晚都宿在村子里。最后一天又打听到一个“老孟”,令人高兴的是他还健在。
他是一个高寿的人,今年有九十多岁了,仍住在山上的小孤房子里,而且确实是一个人——他有过两个老伴,都死去了;其中的一个老伴是老屯人,而另一个老伴就是山里的一个流浪女人。
我和梅子赶到山上那座小屋时才现,这个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完全糊涂了。他讲不清自己的历史,什么都不懂;打听别人,别人也讲不清。他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明白。他只是嚷叫,瞪大了两眼。费了好大劲儿我们只听明白了一句。他原来在大声问我们
“城里那拨鬼子走了没有?”
我们附在他耳根上大声告诉“早就没有那拨鬼子了,如今早没有了。”
他摇摇头,还是听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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