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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阿蕴庄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晦涩。我们进入了一间带玻璃顶的大型浴室,水波阔大宛如小型泳池。四周是床和躺椅,还有热带植物之类。一旁的储物间里有大量的饮品,比如苏格兰威士忌和法国白兰地之类。几个穿了短裙的高个子姑娘在池边走动,头上戴了和网球手差不多的大檐帽。她们对我微笑,6阿果就朝她们扬扬手。她讲解说“这里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如果是重要客人的话,其实一般化的客人我们也没有;除非由几个客人自己提出来一起洗,那时就扑通扑通一块儿跳下去。这时几个小姐都得下水,给这个搓搓给那个搓搓……如果是一个客人,她们就把他抬起来往水里扔——当然太老的同志就免了,呛了水不得了的……”
一间间按摩室、餐室和大中型宴会厅;像那天我们吃西餐的地方至少还有五六处。健身房的设备一流,泳池的一汪碧水让长期居住在一座干燥之城的人心上一动。最吸引我的还有一个体检室里面装满了进口的各种自动检测设备,它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人体的许多指标以数值表达出来。“这是全市惟一的一台,连中心医院都没有。”6阿果炫耀着。拐过一条长廊,是一个个棋牌室、小型赌场,里面的角子机之类看得人眼花缭『乱』。“你想玩一把吗?想试试运气?”我摇摇头。“想玩就给你一把筹码!”我拒绝,走开了。
“这么昂贵的设备,还有整个的这座院落,要日常运转下来开销会大得不得了,你的老板有那么多钱往里赔?”我再次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6阿果反问一句“谁是我的老板啊?”
“你自己?”
她合手大笑,一对大『乳』房抖得厉害,下意识地用两手托住,“我还没有混这么阔,不过借你的吉言,也许真会有这么一天呢!你没有记『性』,忘了我以前告诉过你,它的所有权是东南部城市的。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赚那几个小钱,你想想,多交几个像样的朋友,这是再多的钱都买不来的啊……这样的朋友一多,再有钱的主儿都会围上来,大老板们从来不吝啬钱,他们愁得倒是有钱花不出去。那个穆老板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来这里没有几次就喜欢上了……”
“他更喜欢这里的姑娘吧!”
“我的姑娘个个都好,这你看对了,男人在这方面眼力就是好。不过我的姑娘可都是正经服务员,她们不是下三滥。”
“因为她们都像你,她们找了个好师傅!”
6阿果对这句讽刺挖苦竟然听不出,或者根本就不在乎,兴奋得一下抱住了我,剧烈摇晃着“好样的啊,真是打小一块儿的老乡啊,你怎么那么懂得我呢?”她的兴致突然高涨起来,一时不准备松手,身体把我顶到了走廊墙壁上……这样直到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才放开我。她嘴里咕哝“多好的姑娘啊,全是一个一个从东部挑来的,个头要在一米七以上,矮了不行,俗话说‘身大力不亏’,对老板对长都不能太客气了,要用大个儿的对付他们……这样他们就会谦虚一点儿……”
我想象不出那些人怎样“谦虚”。我说“无论怎样,无论他们谦虚还是骄傲,你们都得为他们服务。”
“那倒是。哪个社会都是这样,都要有一些好姑娘为他们服务,为这些像模像样的混蛋服务。”
我直眼『逼』视着她“我们以前不是一直承诺,要从根儿上干掉这样的社会吗?”
她又一次笑得浑身『乱』抖“是吗?‘我们’?‘我们’又是谁?那都是扯淡吧……”
“我们”是谁?她不经意间问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问题!本来没有比这个再容易回答的了,可这会儿我真的回答不出了。
出了主楼,她再次让我去那间怪模怪样的办公室,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我说算了吧,我已经被你折磨了几十年,这会儿腿都拖不动了,你还是饶了我吧!“你多么幽默,你真是幽默啊!可见这些年里你长了多少学问——咱以后多联系吧……”她没有什么恋恋不舍,一挥手与我告别了。
梅子近来没有过多地谈起父亲,看来她真的不太担心,对自己的父亲有足够的信心。通过这次阿蕴庄之行,我对岳父的信心也大为增加,因为在极为关键的时刻,他毕竟能够说出一句“这不可以”。是的,简单的几个字,却不总是那么好说。这天傍晚,梅子突然凑到我的耳旁,有些神秘地说
“你去看看吧!”
“去哪里?”
“父亲那儿……他们要给吕南老一幅画,让父亲转交。”
我第二天即约了阳子一起去了。岳父像面临一场重大的战役,站在军用地图前剧烈思索,一脸严肃。他的写字台前就挂了那幅画,很小的一幅。我凑近了一看就觉得熟悉这是我们在收藏馆见过的,阳子指出的那张“赝品”。我和阳子同时出了一声惊叹。岳父搓着手“我知道这很贵的,太贵重的东西,吕南老绝不会收的。”阳子看看我,说“哦,这画嘛,是很适合送人的……”“为什么?”老人皱起了眉头。阳子伸手指点着“瞧画得多好啊。再说艺术本来就是无价的,不能用钱去衡量……”
从岳父家出来,阳子马上说“你去阿蕴庄了。”我惊奇他的消息这么灵通。他低下头“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都有些忍不住……不过最后的一刻我还是停下来,因为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警告我,这不可以!”我拍拍他的后背。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会儿鼻孔里突然溢满了栀子花的气味……仿佛又坐在了那个废弃了的饲料场里,她就坐在身边。我轻轻呼唤道
“柏慧……”
《梦魇》
一
从老讲师身边归来到现在,一直是想从头看一遍柏老的那两部着作。也许这是毫无意义的,但一种好奇心、一种重新鉴定重新判断的念头在催促和撩拨着,让我放不下。但我知道这事儿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会儿,我终于把它们从箱子里翻找出来。我现这厚厚的两册大书在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庄严肃穆。这是当年柏慧送我的一套精装本,漆布封面,烫金点银,装饰着一种很古典气的花边。我把它们摊在桌子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立刻蔓延开来。这会儿该珍惜它们还是睥睨它们,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它们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并掩盖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甚至觉得它不是一部学术着作,而是不停诉说的一本故事书,这个故事只有在那个时代里才能编织得这样哀婉动人。我恍惚觉得这故事中也包括了我,包括了柏慧,包括了梅子和她的父母,甚至包括了我的家族、我的先人——如果从这两部着作里钩隐抉微,或许真的可以破解无数的谜语。
我把书页缓缓翻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看到他蹒跚的脚步。老人的眼睛不时往路径两旁观望。我看见海风把他的白吹到了一边。他咳嗽着,用力地揪着衣领。这一来正好掩饰了他咽部松弛的肌肉。他尽力想把腰杆挺得笔直,可是已经做不到了。几个人过来搀扶他,其中就有一个胡茬乌黑的老讲师。他们一起往前。他们直走到了一片荒芜的草地上。那儿有一座高塔。我努力辨认,终于看出是那片农场。老教授拿起?头,与大伙儿一块儿艰难地开垦。遍地都是白花,荼草。它的根系非常达,扎入深土,化为泥土的筋络。他们要费力地刨开,把这些草根从土里抖出来。有人在一旁不停地吆喝,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喝牛,后来才知道是在催促做活的人。监工的家伙满脸横肉,特别粗暴。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了褪『色』军裤的人——他正是柏慧的父亲。他一出现,那些吆喝的人就停止了呼喊。老教授也悠闲地收了?头,盘腿坐在温乎乎的泥地上。
柏老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老教授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口吃
“你……你……你这个……地主!我们……我们……为你……卖命……”
柏老大口吸着烟斗,“你们被骗了。你们才不是为我做活哩。真正的主人还不知在哪儿哩,我背了个虚名”。
教授连连咳嗽,黑胡子老讲师给他捶打后背。柏老站起,吸着烟斗,愤愤不平地骂着,就这样骂着走了——他刚走了不远,有一个神秘的人从一旁过来拦住了,伸手指着他的鼻子
“请注意仪表!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游逛?嗯?”
柏老惶惶后退“我没有啊,我不过是想,我只是想……”
那个人根本无意听他的辩解,仍旧大声呵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第一次警告……”
柏老连连点头,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大概就是从那之后,柏老留起了背头。他的言谈举止开始进入某种规范,并一点点养成了其他的一些习惯。他学会了慢声细语地讲话,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坐在桌前,学会了一连串僵化刻板的动作……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起了以前柏慧诉说的一个梦境,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的确是留给我印象至深的、一个关于柏老的奇奇怪怪的梦——她说梦中也是一个夜晚,泛着淡淡月『色』的夜晚——夜深人静时,爸爸在楼上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他穿上了轻便的鞋子,跑出了校园。离这所学府南部二三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他一口气跑进山里,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毛』手『毛』脸,『毛』儿闪着吓人的浅红『色』,颌下是濡湿的……
这只动物啊,骁勇无比,从一个石块跳到另一个石块,呼呼喘息。它想捕捉一种东西,可是四周死一样寂静。急躁中它把枝条咬折了,把石块含到嘴里又抛到空中。它尽情地蹿跳,一会儿皮『毛』全湿了,这才停息下来……柏慧被一阵风声惊醒后,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小心地跟了上去,轻轻地迈着脚步。就这样她直跟着父亲出了学校的一个边门,接着又踏上通向小山的路径。她在一丛灌木下藏了,直盯盯地看着父亲,眼瞅着他变成了一只奇怪的动物!
她吓得差点儿喊出来。那个动物在咆哮,远处出了回响。她捂住了耳朵。它一蹿而起,像闪电一样迅猛,腾跃到山坳,一霎时又在山腰那儿狂奔。它的四蹄在险峻的峭壁上飞驰自如……天哪,她亲眼见它是多么灵巧地跃到半空,跳过了那个悬崖。她看着看着,惊讶地站起来,直到后来那个野物又迎着她跑过来,这才赶紧躲藏起来——可它的嗅觉是人的,几乎毫不费力就把她找到了。
她往后缩着,伸出两手,像投降一样举过肩部,连连喊着“爸爸,爸爸!”那个野物伸出了红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她的脸庞。她吓得差不多就要昏过去了,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立刻觉得那个舌头像温柔的手掌一样抚『摸』她的脸、她的头……她呜呜地哭起来。后来,这个野物张开大大的嘴巴咬住了她的衣服,轻轻地把她提起来,甩动着尾巴,从山坡上一路衔将下来……
她昏过去了。当她重新苏醒过来时,觉安然无恙地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她『摸』『摸』后背那儿,觉衣服还是湿的,上边似乎还有野物的牙齿咬痕。她起来去看父亲,现他正在打着轻轻的鼾声。他睡得好香啊。
……
二
一连多少天我都在研读这两册着作,渐渐入『迷』。因为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一部地质学,我在感受着另一种激动。它的确是一部杰出的着作。如果说它从学术和专业的意义上看还显得粗陋的话,那么从另一个方面看,它又具有了无限的深奥曲折。它简直是隐语处处,象征处处,成了一部最奇特最隐晦的着作。我觉得它真不愧是众人的智慧。
那个口吃的老教授在这部着作里充分地表现了自己某种与生理特征扭结一起的、多少带点神秘『色』彩的怪异的天才。因为行文中有着一种欲言又止、一种语言障碍被突破之后的大声那是特别锐利、特别有力的铿锵之音。它们在地质学的山谷里回『荡』,出了雷鸣似的巨响。我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鼓噪藏在这厚厚的两大册书里。那是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层的欢欣和痛苦化成的。它们隐藏了苟且的眼泪和天才的辉光,里面既有七『色』彩虹,又有可怕的蜘蛛。感激的泪水在字里行间流淌,恶毒的诅咒也在扉页上滚动……
我记得那一次当自己默默地伫立在那个只埋了一只烟斗、一顶帽子的墓前时,曾经在心中出了怎样尖利的质问。那种质问也许太残酷了。我大概只得永远把它藏在内心。我在质问口吃老教授——作为一个后来人这可能真的是太苛刻了——你为什么要动手写这两部着作呢?你为什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容忍了这一切?
直到离开农场,那些问号仍然在脑海里萦回,它像个虫子一样叮咬我,使我难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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