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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外乡人。
肖潇望着窗外“我的这两个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们只按照书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个问题,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太出眼了’;就连学校里的同事也觉得他们两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散步?『毛』病!那是老驴不拉车,闲得蹄子痒!’他们好几年前就买了钢琴,最新的电器产品一定会买。后来孩子『迷』上了游戏,一天到晚趴在那儿,这才让他们担心——他们是追赶时髦的那种人,这有点可惜。不过他们真的可爱,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妍子不打扮已经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欢打扮,穿当地人没见过的衣服——这式样城里也很少见。前几年她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个代课老师,是当地村头的孩子,结果惹出了很大的『乱』子……村头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时间廖萦卫和妍子被他们折腾得好惨,好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有人污蔑起别人嘴巴多厉害啊,偏见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视是非常可怕的……”
我听着,似乎能明白一点。我大致知道他们遇到的是怎样一种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潇摇摇头“廖若太敏感,这样的孩子在今天这个环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从她的话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与家庭有关——一类人与一个世界总是构成了一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们生存在一个极其野蛮的环境里,它不容许我们有一点点苍白纤细,更不允许脆弱。
二
从林泉回来,无论是廖萦卫夫『妇』还是我,都对那个地方不再寄托什么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萦卫和妍子眼瞅着孩子日渐消瘦,却没有一点办法。廖若进食越来越困难,对吃饭完全失去了兴趣。
这天我进门后现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专注。妍子小声告诉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他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现远处是一片苹果树,苹果树一侧是灌木丛,再远处是田野……也许他要急着到外面去,也许是盼望昔日的伙伴出现。我想到那一天,那个胡『乱』喊叫的疯子就从灌木丛中蹿出……我想把他从窗前引开,可他眼睛都不转过来一下。这样又待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子,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动着,一直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倚在书架旁,盯着一个地方。妍子对在我耳旁说“他一直在找游戏机和录像机。他还想……”廖若捡起一本反扣在那儿的书,里面掉出了一些焦干的花瓣。这些花压得很平整。廖萦卫放好书,看看妍子。廖若咕哝了几句什么,谁也没法听清。他显然变得厌烦起来,在双人床上翻找什么,直到在床头柜上寻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个喷嚏。一边有个小巧的手电筒,他取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在原处……最后廖若还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儿出神。
廖萦卫和妍子想弄明白那儿究竟有什么在吸引孩子。过了一会儿,妍子突然有点慌张,扯了一下廖若,想把孩子掩到身后。我仔细看了看窗外,这才现外面杨树下有一个人,他正往楼上张望——“包学忠,廖若的同学……”廖萦卫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告诉。
廖若还想伏到窗前,妍子就细声细气地哄他。窗外,树木在风中剧烈地摇动起来,廖若哭了。他不顾一切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廖若让人不知所措。妍子拍打着他,呵气似的说话,咕咕哝哝,竟奇迹一般让他安静下来。她搂住孩子的肩膀,一下下揩拭他的后脑那儿,然后出“哎哎”的声音,取过了一本书。她开始为他朗读。
一阵温软动人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我现自己,还有廖萦卫和孩子,一时都被这声音吸引了。后来是廖萦卫扯了我一下,我们俩才蹑手蹑脚去了另一个房间。隔壁依然传来那温软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廖萦卫凝神谛听,简直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这样许久他才把脸转向我,抱歉地笑笑。“你听,廖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安静下来了。这时候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妍子真行……”廖萦卫摘下眼镜擦拭,把脸转向一边。
一直到夜『色』深下来,廖若再没有呼叫一声。隔壁偶尔传来“啊,啊孩子,啊……”的声音,好听极了。廖萦卫倦了,两手抱颈仰着,眼睛睁睁闭闭。我想离去,可是几次都没有走成——他一次次出叹息,想要说点什么。这个夜晚,他希望有人陪伴,希望说点什么。短短的几天里,我们的友谊显然加深了许多,几乎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听到了零零散散的回忆,关于两个人的恋爱、生子,还有来这个平原以后所有的欢欣和不幸。面对他,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种感激和愧疚——为什么愧疚,我却一时难以说清……
隔壁,还是妻子那徐缓动人的声音。廖萦卫的眼睛湿润了。
许久前,还是做学生的时候,就是这声音把我紧紧地攫住。真是奇怪,这声音可以是透亮的冰晶般脆响叮咚,又像羽絮一样绵软柔和,它一层层将人围裹和缠绕。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就像着了魔一样。两个人结识得太晚了,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比你低一个年级,再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时间如此紧迫,那真是应了一个说法擦肩而过。总得想个办法啊究竟用什么办法逮住你这个即将溜走的百灵?
你让我还没开口说话就要脸红,偌大个校园里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一个角落里,在自我的世界中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是个懂得收敛的、和气一团的小小野心家。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如此可怕的谋划。我现在想做一个快枪手,因为靶子已经有了。
我还是一个好学生,看上去循规蹈矩,认认真真,一切方面都不够奢侈,而且说话办事实实在在,情感上毫不夸张。乍一看还以为我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孩子,实际上不是。让我产生冲动并能够维持这冲动的,需要很大的力量。那些被我从来嘲笑的、可怜巴巴夜不能寐的年轻人啊,这一回轮到你们嘲笑我了。
当时我正准备考研究生,而且决心很大;如果是现在我宁可放弃。我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反正结果就是这样,整个后半截的功课以及其他搞得都不太好,原因不言自明。
你那天站在台上朗诵时,并不知道会带来危险,不知道正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在下面算计你呢,虽然这家伙来得晚了一步。那一天你穿了海军灰制服,微笑着,两个酒窝特别诱人;你的眼睛有点儿深陷,脑瓜黑亮而且微鼓……你记得吗?后来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是个汉族姑娘吗?你愣愣地望了我一眼。你愣愣的样子让我不能自持。你好像也问了我什么……是的,我不怀疑,我想说的只是,你是一个汉族姑娘,可怎么长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这眼睛啊,又大又亮,水汪汪的,真实却又虚幻;这眼睛可以盛得下好几个世界。它像小酒盅那么大,盛满了人生的醉酒。当时你朗诵的是一关于青春的诗。你懂得青春,也懂得青春永驻的方法——看看吧,时光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你如今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可看上去还像当年那个姑娘。那些往昔让我如何回忆……后来的坎坷都是始料不及的,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可是它们来到面前的时候,我却不曾怕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之中,惟有这一次是不同的。这一次是最后的一道坎儿了,请相信我吧,我的孩子的小母亲,我的至宝和永生的安慰!
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生了病的宝贝……我在心里呼唤孩子,却不愿惊动他。我让他像我一样,沉醉在甜美的声音里。廖若,这是母亲的声音啊,你好好听母亲的声音吧。我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喃喃絮语妈妈,我喜欢你的歌;妈妈,我永远听你唱着节奏分明的歌。我记得你唱过的所有的歌,关于一只小羊、关于一个强盗、关于大海和老人、还有美丽的仙女……
三
还记得校园西边那条小路吗?它通向一个湖。在波光粼粼的水边,我们度过了多少时光。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因为你很快就要离开。我珍惜每一分光阴,不知疲倦地诉说……我那会儿说以后要为你买一架琴,你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却坚信我们一定会有一架琴。后来——终于到了后来,我们努力地积攒,不止一次到乐器店,去看、去抚『摸』那架蒙了一层尘土的琴。
我对你说,我们买不了它就宁可推迟些再要孩子——我们不是说过,要让自己的孩子在琴声里长大吗?你从小就向往那样的生活拥有一架琴……你毕业分配在这么荒凉的一个地方——远离海滨小城的一所农村中学,这儿方圆几十里都听不到琴声。
这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是难以实现的目标。我们自己的这个小世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了,岂止是一架琴。我们当时是怎么了。不过即便今天想起来,也仍然没有一丝后悔,没有一丝可笑的感觉。一架琴代表了许多许多,里面有我们的信念和其他。这一切都不必多说,完全不必多说。自从来到这小平原上,我们就被告知了什么。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自己的生活,无论这种生活会带来什么。这是我们的命运,因为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假若我们来的不是这里,而是其他更为遥远的什么地方,那我们又将怎样呢?
大约又用了半年多时间,我们小心翼翼、像请一个神仙一样,在一片惊讶的目光里把一架琴拉到了家里……从此我们都担心那些盗贼,把小屋门上钉了一道铁梁,窗户上又搞了几道钢筋,换了好多把锁。当然啦,我们多么可笑,这儿的盗贼宁可偷走一只鸡、一把镢头,也不会来偷我们的琴。你听到有人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这屋里整天砰砰叭叭敲盘子砸锅……他在腹中就领略了美妙的琴声。孩子出生了,他真的有所不同音乐的耳朵,绘画的眼睛,人的敏感……
我以前无从想象一个母亲怎样爱自己的孩子。你这之前看了多少书,完全按书本的指点去做——怎样锻炼、怎样从食物中摄取营养、孕育一个聪明孩子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你说他会是一个天才——你完全按照现代科学的指导,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简直有点孤注一掷了。“我吃了很多水果,看了很多漂亮的图画,听了很多音乐……我们的孩子会动了,这个厉害的小家伙,这个可怕的小魔王。”你一遍遍说着。我们多幸福,我们有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他会是一个天才……
看吧,我们这个稍微有了一点小『毛』病的天才,一旦重新返回他熟悉的那个世界——音乐和图画的世界,一双眸子立刻就变得闪闪有光了。
《平原岁月》
一
学校准许廖萦卫夫『妇』的假期再延长一段时间。本来在秋假期间学校更忙学生要忙秋,教师都要分别去周围的村庄和园艺场带学生,还要在假期的后半截赶回学校备课。校方让他们集中精力给孩子看病,他们非常感激。孩子的病令他们越来越束手无策,他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该相信医生还是相信自己。
妍子不止一次对廖萦卫说,廖若比以前睡得好了,看来那种强烈的刺激正在过去——任何医生都不如时间,时间真的会医治一切啊。妍子说现在重要的是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切,不让那可怕的一幕在他脑海中重演。廖萦卫极为赞同,他决心不让孩子接触过去的同学,因为他们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谈论骆明。他宁可让孩子待在家里,只和家人在一起……有时他和妻子为一些很小的事也要讨论不休,弄到后来这种过分的繁琐和谨慎让两个人苦笑起来。比如早晨,妍子总坚持让孩子听一段音乐再吃饭,廖萦卫却说应该先吃饭,因为书上说一个人睡了一夜,早晨起来身上缺少水分——人的一夜睡眠会消耗很多水分的。
妍子笑了“我差点儿忘了,我们家是书本做主的。”
结果是先喝水、而后吃饭、饭后让他听一段音乐。这一切做过之后就是妍子给孩子讲故事了那都是最好的故事,故事里面总是有蓝天、绿水、小鸟,有狡猾可爱的狐狸和受尽欺辱的小兔子。可是有一次妍子正在动情地讲叙,廖若的嘴角却『露』出了讥讽,轻轻说了一句“可笑。”
这使妍子和廖萦卫尴尬地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孩子比父母所预料的要成熟许多——这也是书上写到的,可惜被他们忽略了。廖若实在是长大了,他不好意思在爸爸妈妈面前穿很小的短裤;如果穿短裤也一定要穿制服短裤。有一次他正洗澡,妍子去送一点痱子粉,他赶紧用浴巾把身体遮起,脸都红了,不停地出抗议。
长长的夜啊,没有尽头……往常的这个时刻他和妍子总是读书,可是从廖若生病以来他们就没有好好读过一本书。这个夜晚廖萦卫总算又伏到书桌前了。屋里静极了。他从台灯下抬起眼睛,把眼镜摘下,现妻子的目光今夜那么惆怅,空『荡』『荡』的。他让她坐到身边来。
廖萦卫在读那个女诗人——他已经是多次这样凝视她扉页上的照片了。
我热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并且怀着一种诀别的而不是相会的、一种决裂的而不是融合的心情来爱这一切……
他踱到窗边。深蓝『色』的天幕,闪亮的星辰,一面永恒的布景。他远远眺望人们彼此相离多么遥远——几十年,上百年;千里万里,分处不同的时空;可是心灵与心灵之间却会有一些看不见的线连结起来,会如此地亲近和相通。你悲伤或怜惜的目光,你的善良和颖慧,都让我在今夜感知和拥有……妍子和他一块儿伏到窗前,遥望这一天繁星、这无边的夜『色』……那些回忆一点点洇出,渐渐变得清晰。那些青春岁月啊,那些又简洁又繁琐的日子!她有时既怀念又怯于回想,恍惚间一次次来到了毕业前的那段日子。那时年轻人的勇敢和羞涩都积在一块儿了,一开始总是弄得人没有办法——他(她)在想什么?他(她)是这样的意思吗?真让人猜测,真是烦人哪;真的,非常烦人。如果能减掉这些繁琐倒也好了,可惜不能;就因为太爱了,急于相诉,却又总是欲则不达!那些日子啊,她(他)在心里一次次责备对方了“你这个满是心眼的家伙!”
在妍子眼里,他是一个非常拗气的、心机藏在文绉绉的外表下的小伙子,整个人黑黝黝的本来就黑,再加上被太阳晒过。他喜欢日光浴,喜欢游泳后水淋淋地躺在沙滩上。在她毕业前这段有限的时间里,他直截了当地手捧一本书来找她了。这个家伙多么急切。刚开始她有一点反感,因为她本来就常存警觉,已经不知拒绝过多少轻浮。要知道那种人可太多了。从高中刚踏入大学,这段崭新的人生经历激活了不少想入非非;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自视甚高,愉快而又无所顾忌——可惜好多有模有样的姑娘不懂得识别,糊糊涂涂就跟上一些浅薄小子走了——紧接着就是一段平庸的家庭生活,是令人厌烦的忙碌,而且还要生出一个小孩——那时什么都晚了。少女把一切都交出去了,贞洁和青春,还有生育能力。这种纯洁温柔的母亲和一个轻浮小子的结合,让多少人心疼不已……而他如此爽快如此富于魅力,而且还勇往直前,势在必得。他的那种朴素最终打动了她,就在她即将迈出校园的短短几天里,他赢了。
分手时她眼泪汪汪看着这个黑家伙,而他既柔情绵绵又万般沉着。她害怕自己分到很远的地方去,怕他们天南海北。他说哪怕你分到月球上……
二
两个人毕业后的工作地点果然相距遥远。为了能够生活在一起,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在跑调动,为此曾奔波到双双绝望。最后她总算来到了这个平原上,来到了他的身边。可后来的岁月依旧没有轻松多少。说不完的坎坷、无法接受的羞辱和欺侮,尽管他们合在了一起,可还是难以共同抵御。廖萦卫总是把外面遇到的不快藏到心里,回家后从不告诉妻子。反过来妍子也是一样。
那一次遭遇真是可怕极了,危险极了,事后很久她都没有告诉他,这甚至让她有点后怕。
那是一个暮春,他们办公室来了一个眼睛歪斜的代课老师。校长对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客客气气,那一脸讨好的笑容真让人为他难堪。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附近村头的儿子,没有考上高中就浪『荡』了几年,又到初中代课来了。他斜着小眼睛,一闲下来就左右看着,最后把目光盯在妍子脸上。妍子装作没见。她明白,在这儿惹了斜眼小子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一天上夜自习,斜眼小子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我们谈谈好吗?”“谈什么?”“就是班上的事儿嘛。”妍子没想别的,说那就谈吧。谁知他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还回头示意让她跟上。妍子说“就在办公室里谈吧。”“不!”斜眼小子说。她不太明白,就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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