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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英心疼起宝贝儿子,语气顾不上缓和,“你轻着点,会不会挤!”
“你给我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看儿子被你教的什么德行!”老许着急上火,满头大汗,平时比算盘珠子还会转的一双眼睛,现在气得两眼发直。
梁柳看他嚎叫的力气这么足,受伤已经过半个小时,不过伤处中心起了风团,大约清楚是小赤佬娇生惯养,小题大做罢了。欲看另一处伤势时,许绍华一只手悄悄捻起拔下的毒刺,一举扎入梁柳的手腕,所幸何仲平手快,反手别着他的胳膊,小赤佬的奸计这才没得逞。
何仲平劈头给他一个脖拐,“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是毒刺,被扎的人两个小时内脸会肿成猪头,嘴肿得像两根德国香肠,五个小时内喉头水肿以致窒息,令郎病入膏肓,许太太另请高明罢。”想不到许绍华真是条毒蛇,虽吓了一跳,梁柳仍面不改色地向陈凤英宣告她儿子死期不远,随后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药箱。
“娘,你可得救救华儿,呜呜呜呜……”许绍华只差翻白眼昏死过去,抖如筛糠,恨天妒英才,烧蜂巢取蜜,哪知烧了马蜂窝,自寻死路。
陈凤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她往日不曾短缺过供奉的香火钱,《金刚经》抄满百卷,早晚功课不敢懈怠,定时斋戒,儿子的长命锁也是找名僧开光,怎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一定是去岁私吞慈济会善款的业力太重,佛祖慈悲啊,她那时是财迷心窍上了李太太的贼船,要知道虎疫能死几百人,她哪里敢造这么大的孽。阿弥陀佛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切祸事都是因我陈凤英,与我儿子无关,我也只贪了一条金项链的钱,那李家夫妇才是官民通吃,李局长克扣上头的控疫的公款,手下人层层剥削,要报应合该从李家开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好在许宗祥是个明白人,连忙追出房间,问:“梁医生你看犬子这病……”
第六章怒火上
“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
“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改日我一定带绍华登门,道谢道歉都少不了。”
梁柳回头,自下往上打量许宗祥,看得他心里发毛,说:“道谢就免了罢,要谢就谢冯雁回。”
许宗祥干笑两声,摘下眼镜,擦擦额头的汗,附声道:“梁医生说得对,你们夫妻同心,谢谁都一样嘛。”语毕亲自送梁柳下楼,三人走至一楼楼梯拐角,恰巧听到原本作陪陈凤英的几个女人嚼舌。
“她天天傲个什么劲,还不是要自己赚钱。”
“我看她是假清高,内里不知道有多骚,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冯公子真是可怜呐,摊上一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怪不得伐给钞票,不划算的呀。”
何仲平站她身后,看她脖子后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两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泛白。这回她真是怒火中烧,之前许绍华做得再过分,她脸上总是淡淡的,不曾如此刻怒形于色。心想劝劝她犯不着和这些小娘们儿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老许站在旁边,他委实磨不开脸。
梁柳贯不怕这帮长舌妇,安之若素地下楼,三个女人立即不敢出声。她站到客厅中心,不卑不亢地说:“你们说得对,我没什么可傲的,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靠自己吃饭。不用每天看丈夫脸色,回娘家看兄弟父亲脸色,眼馋别人挣钱就造谣。我是不会下蛋,下蛋的都是鸡。至于男人都喜欢我这样的,谢谢你们抬举,我知道,受男人欣赏的女人总会遭到同性的嫉妒。不过我很满意我的家庭,并没有离婚的打算。”
说罢,梁柳直接走出大门,不愿多留一分钟。何仲平想她气急了,估计连他也怨上。果然梁柳没有坐回门口的吉普车,转个弯向下山的小路走去。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放心,面前几双眼睛看着,加上三个娘们儿的嚼舌,他断不敢敢此时追出去,一来他的颜面尽损,二来坐实了梁柳偷腥的谣言,只好隐忍不发。
今天的家丑全被何仲平一个外人听去,况且何仲平与他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许宗祥面子上更挂不住,装出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道:“何兄的恩情许某铭记在心,今日犬子病中不便,见谅。”歪着头对陈凤英请来的嚼舌娘们儿说:“还请诸位回去罢。”
远方水泥灰的天空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门前的两只燕子来回低飞盘旋,如大地上所有生灵期待那样,一场痛快的夏雨将至。仲平应该为自家院子里的枇杷树高兴,整日的酷暑暴晒使枇杷树叶低垂,向阳一面的叶片开始失水皱缩,颜色呈现焦黄。过去的日子他常常担心这课枇杷树的生长状况,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为这课枇杷树所系,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令他担忧不已。如今他希冀这仅仅是虚张声势的雷电,倘若那棵树有闪失,他恐怕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仲平计划先摆脱她们,梁柳走的是小路,车辆不能通行,先找一个隐蔽处停车,再抄近道寻她。
“何长官,你看天快下雨,我们几个都是跟你顺路的,一起走好不啦?”脸像抹猪油的甲太太拿胳膊肘抵何仲平,说话嗲声嗲气,方才就是她骂梁柳不会下蛋,气得仲平咬牙切齿。
“是的呀,冯太太坐的了你的车,我们坐不了吗?”乙太太用食指勾勾他胸前的口袋,末了眼皮翻来覆去送秋波,咬着下唇一副欲语还休的贱样。
事情扯到梁柳身上,何仲平难免畏首畏尾,怕他人多心。尤其是在长舌妇面前,他不好推脱,大方地请三位上车。一路上叽叽喳喳,她们说话尖声尖气,沪语讲得极难听,像叽里咕噜说鸟语,与梁柳说的上海话截然不同。
她说起沪语,真真是吴侬软语,轻声慢言,他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知道几句“侬”、“伊”、“好的呀”,每次她讲上海话,人也不似平素要强固执。他最喜欢她说“覅”,嘴唇微微上撅,分明是拒绝的话,语气听来却像撒娇。可惜她只同冯雁回讲沪语,毕竟方言要两人对话,她身边就冯雁回一个家乡是吴地的人,他们谈话自有一种亲密无间感,旁人无论如何掺杂不进。
他们聊天讲到有趣处,梁柳笑得直捂肚子,无力地倚在冯雁回的肩头。两个人头贴着头,顷刻仲平耳里只有他们哈哈的笑声,想逃也逃不掉。去年他一头陷在单相思中,冯雁回不早不晚来消夏园,他和梁柳带着钧安在南街买冰镇石凉粉吃,付完钱端着两碗石凉粉出店门,梁柳已经跑到树荫下欢迎她久违的丈夫。他永远不会忘记彼时的情景,冯雁回穿着灰绿色的军装衬衫,摘下宽沿军帽为梁柳扇风,笑道:“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一嘴黏黏糊糊的国语,任谁都能听出他说得艰难。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他认命地想,这份拥挤隐晦的爱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身命途的悲观预测,永远的多余,永远的不合时宜。
山风吹斜雨丝,空气中夹杂些许土腥味,天空中央泛着乌灰色,而遥远的边际则是惨白一片。若此时能从对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层雨幕包围。两道闪电划过天穹后,雨势渐猛,硬币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额头,钝钝地疼。仲平暂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责今天的祸事全是怨他多管闲事,忧心忡忡地望着曲折湿滑的小径。距它一臂之遥的是幽深的浓绿山谷,他内心中担忧恐惧和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胶着,他隐隐相信她不会为蠢人置气而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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