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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父亲帮忙,抚恤委员会很快就把款子拨下来了,3000元,这是最高级别的抚恤金。梁阿姨从父亲手中接过后没有清点,随意地放在桌子上。的确,比起命这笔钱算不了什么,她也无心挂记钱的事。
倒是通知冯家亲人上梁阿姨遇到不小的困难,冯叔叔是冯家的小儿子,家人们的心尖肉,得知他阵亡该会是山崩地裂般的悲伤。梁阿姨先拍了电报,又写了一封信详细解释。当然具体的过程梁阿姨不得而知,所以冯家人并不甘心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如何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他们急于借助各方力量寻求事件的真相,对于梁阿姨的去留,冯叔叔婚前冲破礼俗的行为早已令他们对这段婚姻抱着随意的态度,所以冯家人对仅有一面之缘的儿媳妇很是无所谓。可回去当守寡烈妇,冯家不差一张嘴,可就此一刀两断,不会再支持梁阿姨大伯的生意就是了。
显而易见,人自由惯了,是不会愿意重回牢笼的,她很明智地选择后者。
我头一次见母亲和梁阿姨抽烟是在留春幄的包厢里,梁阿姨在丧宴上没说几句便称病退回里间,她向来不擅长应付人情。母亲陪着她吞云吐雾,梁阿姨已经瘦得形销骨立,她抽烟抽得很凶,一会儿能抽完一包女士香烟。母亲看了不忍心,劝她到底休一周丧假,她吐着烟圈笑笑说,重庆天天轰炸,救人都来不及,没有时间休假。
狭小房间内浓烈的烟味呛得我流眼泪,梁阿姨叫吴妈带我出去,说小孩子闻烟味不好。我在走廊上遇到舅舅,他退居郊区的别墅很长时间,我以为他不会来吃丧饭了。他问我:“你妈呢?”我指指门,做了个两指夹烟吸的动作。他又问:“在抽烟?”,我点点头。
舅舅很有兴师问罪的派头,他大约没想到梁阿姨也在里面。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伤情,她的眼泡红红的。舅舅先是好言相劝,见她无动于衷,便夺过烟扔在地上踩灭。
“你也别抽了!她失了心智,你也跟着不懂事!”
一时间包厢内鸦雀无声,舅舅和我妈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梁阿姨平静地看着窗外陕西街的繁华。舅舅长叹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掏出兜里的香烟点上。
过了一根烟的时间,我听见舅舅清清嗓子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继续生活,上班,下班,回家,我还能怎么办?”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偷运药的事好自为之!以前有冯雁回撑腰,现在要是抓到你,谁都救不了!”
“药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自由给谁。”
“你这话留着跟军统说,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吵架声愈响,母亲不得不从中调和:“小点声,祖宗,嫌大厅里人不够多是不是?”
“这事既然与何长官没有关系,就不劳您费心了,免得有损您清誉。”梁阿姨语气平淡地说。
“你……”,舅舅气得夺门而出,正巧和站在门外的我四目相对,我看他脑门的青筋直跳,一口饭没吃就下楼走了。我后来跟我妈说舅舅那日气得如何如何,她说上次看见舅舅恼怒至此还是她想私奔的时候,将近十年前了。
包厢内忽然又剩下母亲和梁阿姨两个人,母亲悄悄地问梁阿姨:“我知道今天提这件事太冒犯,但是……但是你也看到……你对我哥到底是怎样的?你总得为自己打算……”
“这么多年了,你们应该都清楚我的事。实话实说,我早想好了,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人,太累了。碧莹,不是每个女人都有你的好运气,可以遇见一个体贴你爱你的好丈夫。我和你哥,以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
这是一个在母亲心中预演过无数遍的答案。尽管她总认为舅舅和梁阿姨之间有一丝可能,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自我安慰幸好舅舅没有苦等梁阿姨。关于感情,母亲有自以为豪的电话理论,她说感情就像两个人打电话,一个人打来,另一个人接听,这才能通上话。如果另一个人迟迟不拿起听筒,那边自然也会挂断,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
而我看来,世间的事与事,人与人,多像是我小时候家门前的河滩。原本走两步就能到对岸,可越是轻松,越是不在意。等到大雨临头,水涨得淹没河堤,再想抵达对岸,也只能隔着波涛汹涌的大河干望,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从前听神话故事,王母娘娘划银河阻隔牛郎织女,我觉得多此一举。她老人家不知道凡间的有情人划了多少条难渡的银河给自己,冯叔叔的死是这样,舅舅和梁阿姨的之间也是这样。
第八章水刑
若神认为她无罪,她将安全抵达对岸;若神认为她有罪,她会被淹死。
这一年的冬天梁柳感觉自己是在无数级台阶和起起伏伏的山坡上度过的,她受不住缺乏海洋调节的阴冷天气,得了气管炎,不停地咳啊喘啊,频繁地往返于医院和家中。山城无平地,往常代步的自行车也不能骑,她在路上看见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一驶而过,内心情不自禁地想象要是她也能有一台汽车该多好。她十六岁就会开汽车了,敞篷的,她喜欢沿着黄浦江的十里洋场兜风,丝巾系在后视镜上迎风飘荡,可惜惬意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啦。
当春风绿柳枝,子规声声啼时,梁柳仍然穿着臃肿的毛呢大衣保暖,她的身体不再能支持她到医院上班,她咳得撕心裂肺,有时喘不过来气,她想一口气憋死算了,多清净。唯一能消解郁闷的香烟也不能抽了,她从未想过,人生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躺椅上听收音机的日子。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死寂的房间,她像脱水的鱼一般喘气。
楼下的电铃“嗡嗡”响了两声,除去碧莹,别人是不会来看望她的,可见了面又如何呢,难道要两人痛哭,她连安慰碧莹的心力都没有了,何苦让她为自己这幅鬼样子担忧。见无人开门,电铃仿佛被激怒一般持续地蜂鸣,这不是碧莹的习惯,接着是破门而入的动静。她走到楼梯间时,看着一队五人身穿灰色的中山装上楼,来人亮明证件,便将她反手拷住。
“冯太太多有得罪,我们是第一处的,现在怀疑你投日,跟我们走一趟吧。”
“放开我!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乱抓人!”
“淞沪警备部司令许宗祥的亲口证词,电报还在我办公室呢,想看可以随我一起。冯太太莫要不配合,我们这些弟兄不比冯公子风度翩翩,枪火无眼,伤了你可不好。”
山城多阴天,难得一见的阳光折射在车窗玻璃上,炮火并未击垮乐观的川渝百姓,穿街绕巷的叫卖声,农夫的扁担两头挑着水灵的蔬菜和新鲜的鸡蛋,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嬉闹。窗外碧莹牵着钧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手里拎一坛热乎乎的莲子蒸雪梨,钧安东张西望地倒看出车里坐的人是梁柳,他指着车大喊道:“梁阿姨!梁阿姨!”
“你怎么才打电话告诉我!这都多长时间了!”
“不是你同我说,以后她的事少讲给你听。”
“火烧眉毛的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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