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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明放下了手机,他从来以为郁玲只是在写字楼里吹吹空调而已。人事部的嘛,按老家的话讲,发号施令的部门,位高权重,既不要出去晒太阳跑业务,又不像搞财务行政的琐事多工资低。
没想到了这里一看,郁玲早出晚归,穿着那几套黑白灰的制服,整个人都跟绷紧了的发条一样。每天早上听她哒哒的从楼上下来,光听这哒哒的声音,就给他紧张感。到晚上回家,发条好像松了下,但换上了一张更无表情的脸,喊她一声,她也只有气无力的“嗯”一声。吃完饭,也不下来看看电视聊聊天,有次他端了西瓜上去,看见郁玲坐在书桌边上,反手拿着一个爪子样的耙子推颈椎,边推边盯着笔记本屏幕,他以为她在看剧或者小说,走近才发现,还是excel报表,还是公司里的事。他问:“白天做不完吗?”郁玲回答他:“哪里有做完的时候。”他很吃惊,郁玲做事的效率他还记忆犹新。她高三时做英语卷子,不是一张张做的,而是十张一起做,不算听力和作文,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做完。
从这点去想,他就不可能不心疼郁玲,尤其她总是一个人,这么大了也没个男朋友。女人嘛,总有脆弱的时候,总有想要寻找个肩膀依靠和哭泣的时候。莫说小倩,就说姜美凤吧,够泼辣吧,和郁治平吵架,明明次次都吵赢了,可等他回了家,立马演戏似的,眼泪鼻涕一起往他袖子上擦。对于家人,男人和女人也许天生的,是从不一样的角度来理解的,女人通常喜欢照顾和被照顾,再有本事她不会把自己摆到强者的位置,而男人呢,充满保护欲,即便没什么本事,那份从小被“小小男子汉当家做主”浇灌起的荣誉和虚荣也不会轻易被灭掉。尤其是相处近一个月,姐弟感情看似回温一些,郁明这份为姐姐担忧的责任感就更甚了。
他想起小倩的话,再看坐在隔壁床上的钟乐。钟乐说这番话,本是想要他争气点,不要全靠姐姐了,哪知郁明完全领悟偏了方向。他觉得小倩说得没错,比硬件软件,钟乐比郁玲好不到哪里去,女孩子总是要高嫁一点点才好,但是结合郁玲的现状,他很怀疑,钟乐是唯一一个出现在郁玲生活里的异性朋友,郁玲没得挑,自然他也没得挑了。有个还算热心的姐夫,总比没有姐夫要好,再说钟乐比郁玲大方。
说道要撮合钟乐和郁玲,小倩或许会转几个心眼,郁明完全不转。他敞开了心窝,直接就说:“外面人都觉得郁玲能干,其实我家里因为她愁死了。”
钟乐心想,为你才愁吧。“为她愁什么啊?”
“嫁人啊。”郁明摊手,“我妈现在都不敢去广场跳舞了,一去就有人问她,你女儿找到对象了吗?三十岁了,我妈都恨啊,说她书也读得多,工作也好,长得也不赖,有房有车的,到底哪里有问题,一个男人都找不到。”郁明说得流畅,自然是姜美凤平时老是这幅口吻说起。钟乐吃惊,一般人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更何况郁玲的好条件,实在明白的摆在眼前,找男朋友挑一点才正常。
郁明问他:“郁玲条件好?”
钟乐半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他说:“自然是好,你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说到这很好,他心里其实有很多想法。他问自己,她哪些地方好?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想到许多片段,那些当时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感觉是人生中温馨甚至浪漫的片段。他想到那个十几岁时沉闷的和他们吃麻辣烫的女孩。麻辣烫的桌边,总是翻腾着热气,热气的对面,她静静的坐着。他从没觉得过她不合群,她就该和他们在一起。每次在他肆意喧闹,如愿的逗笑所有同伴后,在他们笑着骂他打他时,他会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无趣。他会用目光去寻她,他怕太过吵闹她会先离开。还好,没有一次她先离开过。
他想起复读时住校,他买IC电话卡往她宿舍里打电话,只要听到那声“喂”便能让他安心,有时候他会故意先不说话,但每次郁玲都能准确的猜出来,她没有说“钟乐乐,是你吗?”她说:“钟乐乐。”
再到十多年后,他还能碰见她,他也搞不清楚怎么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剪短了发,抱着笔记本进来,未曾看过台下一眼,专心连接投影仪。沉闷文静的女孩子不见了,站他眼前的是一个独立干练的都市白领。对于她形象的改变,他来不及有丝毫的犹豫和回味,就该这样,那么认真的女孩就该蜕变成这样。他想,要是现在这时候,把郁玲两张不同时期的照片放在他跟前,他未必能如第一次那么笃定了。他认出她了,他多开心,可她眼睛里却有不确信,有黯然。也许久别后的重逢,都是这般生疏。
再是那天的晚上,路边,钟乐见到漆黑的车厢里,郁玲缓缓摘掉眼镜,伏在方向盘上,就餐时那份生涩坚硬卸了一地,这让他太过震惊,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故友是否有这样的权利,什么都不了解,也可以去安慰她?他第一次亲身体会时间的无所不能,它强有力的塑造着每个人,内心五味陈杂。十年了,人都变了,他不再插科打诨,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愁买房子愁结婚。郁玲也一样,多了十年的历练和变故,她的眼神疲惫了也伤心了,他却还要故作安心的说你一点也没有变。
还好,时间的洪流没有冲刷走所有东西,人心总会留有那么一处地方,放置些不计利益只有情谊的东西。他们还能在一起做饭吃,下班后能一起去跑步,坐台阶上聊天,慢慢重拾那份信任和平静。那时钟乐觉得,这是自己来深圳后最开心的事情。他开心的和身边所有人分享。
他还想起了好多,和李泽帆吃饭时,郁玲要走时的那一眼,那是责怪。认识她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怪过自己什么。也许郁玲心里藏着什么秘密,这秘密让她不肯再接受其他人的约会。自己什么事都说给她听,可她的心事呢,回想起来,仿佛一桩也没有。
再后来苏慧来了,一切都变得乱了,可在乱中也有平静。比如说,回老家在热带雨林唱歌,说真的,他已有多年没有拿起过吉他弹奏些什么了。吉他呢?哦,在成都,等苏慧到家了,他要跟她说一声,别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吉他得让他寄过来。想到这,他还有心情笑一下,吉他一直跟着他,从老家到成都,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如今都快报废了,他也没舍得扔。也算是铁打的吉他,流水的女朋友。
苏慧来深圳后,总是质问他,不和郁玲见面做不到吗?你们在不一样的部门,又没有多少工作往来,上班就干活,下班就回家,不要搞什么同窗联谊。十年后的钟乐对此态度也很强硬,这点上他自觉清白,自觉对苏慧无愧,倒觉得十年前和郁玲断了联系,没有尽力去找过而感到愧疚。也许她忍受过巨大的痛苦,而我看不见也帮不上忙。所以说,失而复得的朋友,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后来苏慧说,我看透了,你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你看你现在和我说话都烦,可和郁玲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吧。对,你们没约会没交往没看电影没手拉手,那又怎样?我每次来见你,真的,我不骗你,你之前有没有见过郁玲,我空气中都能嗅出来。
当时他是极力否认的,但现在他愿意承认,亲近郁玲,那是一种从少年时习成的心理。他从未觉得他会遭遇拒绝,即便那个沉闷温柔的女孩如今已变得强势果断,天天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脸庞,他仍认为他是不一样的。就如他心里,郁玲还是那个温柔的女孩。
上次回老家时,他还和宁少聚过一顿餐,饭桌上说起郁玲家的事。宁少说郁玲还是这么强势厉害,像死了她娘。钟乐不太理解,何谓强势厉害,毕竟人都和她打起来,难道她不还手,或许还保存实力的,“温柔”的还手?他说郁玲也有温柔的一面,想起宁少没有接触过现在的郁玲,便补充,上学那会不就很温柔?宁少狂笑,那叫温柔?那叫死板倔强无趣古怪,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叫温柔。他现场拿餐厅的女顾客给钟乐讲解,温柔是种女性魅力,无论谈吐还是行为,都该是柔和的曲线美,而不是锋利的棱角。
钟乐摇头,他说不出来,因为有些理解上的歧义是无法沟通的,但他心底明白,温柔是什么,温柔是种特质,而不是性别化的动作。女人朝男人撒娇,娇滴滴的讲话,照顾人无微不至,都只是一种行为,更不要讲,这行为背后也许有某种要男人掏包买单的企图。温柔是没有企图的,温柔就是那么简单,就如苏慧找到郁玲家,他们在楼下吵架,郁玲一直没有下来,交给他解决的时间,等他上楼时见到的她眼角的泪水;就如郁玲站在楼梯上,听着他父母和苏慧一家的吵架,了解他的心境,接受他所有的不堪。这两次,也许更多次了,转身过后,她仍然可以什么都不提起。
没想他脑海里打了这么多的转,回神过来,还能接上郁明的谈话。郁明叹气:“好有什么用,我觉得要给她报个班,就是那种培养女性魅力的,如何走路如何讲话通通都要学。她从不打扮自己,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怎么找得到老公。”他沉默了会,后头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会不会一辈子做老姑婆啊?她要是做了老姑婆,老了没人照顾,可怎么办?爸妈死了,她就是我的责任了。”
钟乐侧身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把水给喷出来。郁明真让他刮目相看,本事芝麻大,心倒是西瓜大。你不要麻烦郁玲就已是天大好事,还指望郁玲有一天孤苦伶仃,老无所依?
他起来把窗帘拉上,再躺回床上睡觉。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眼下海滩边白花花的,出去无疑是当紫外线的人肉接收机。他已经挺黑了,不需要再黑了。再和郁明聊下去?也聊不出什么好话题。郁玲会孤苦伶仃?真要有那一天,不用你郁明照顾,我自个在乡下买两间小屋,郁玲住一间,我住一间,屋前院后,养养鸡鸭种种花什么的。他被这样的想法惊倒,妈呀,哪里的情节,是周伯通和瑛姐吗?再想,倒也挺有趣。
胡思乱想中,他睡得很浅,做了个梦,梦见他和苏慧结婚了,有天回家,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女孩子,好大的了,看样子都有八九岁。孩子喊他爸爸,他很高兴,说慧啊,我们有孩子了。苏慧满脸悲愤,打了他一巴掌,说,这哪里是我的孩子,我能生下这么大的孩子吗?这是你跟郁玲的。她把他赶了出来,他带着孩子去找郁玲,见面就说,玲子,我终于晓得你当年要离开我的原因了。梦的最后,郁玲为他煮了一碗面。
钟乐醒了,看旁边的床铺,郁明已经走了,他还躺着好好回味了一下这个荒诞的梦和梦里面条的味道。梦里的郁玲不是现实中的郁玲,她是长发,束了马尾,穿浅杏色的针织衫和中裙,腰间还围着一块碎花小围裙,脸上始终挂着亲切动人的微笑,眼里也都是柔意,对这十年来独自养大小孩的苦楚和艰辛,一字不提,就为他去煮面了。他“哎”了声,梦都是相反的,要郁玲下厨煮面,还不如他自己去做,来得实际。
一看时间,四点都过了,他也要下海滩。走时敲了敲隔壁的门,没人应答,看来郁玲和小倩也都下去了。临近傍晚,沙滩上人渐渐多了,一时间钟乐没有找到郁玲他们,便独自先下水游了两圈。游得累了,上岸休息,看见郁明和小倩躺在一把太阳伞下,却没见到郁玲。他过去问:“郁玲呢?”
郁明戴着墨镜吸着椰子汁:“没下来吧。”
“我下来时敲过门了,没人在。”
郁明望向小倩,小倩说:“我走时她在啊。她说再等会,我就和郁明先下来了。”
钟乐去自助柜台找到包,拿手机打郁玲电话,通了,但是一直无人接听。他来不及换掉泳裤,套了T恤,踩着一脚的沙子跑回了酒店,敲了一通门,仍是无人应答。郁玲不会游泳,所以不会轻易下水,不在沙滩上,也不在酒店园林里,又没带手机,搞什么鬼。他突然想起上午和她聊天时的阳台,便往那边跑。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栏杆边,大叫“郁玲,郁玲”,那人挥手,再跑近点一看,真是郁玲。“玲子,怎么啦?”
郁玲已在阳台呆了一个小时:“谢天谢地,钟乐你来了。小倩出门时,把阳台的门给锁了。”
“锁了?”钟乐还没反应过来。
“嗯。我在阳台,没法打开。你打电话,把小倩找回来,让她开门,再给我开锁。我都被气炸了。”
钟乐点头,他不知道小倩电话,只能打郁明的,打通了也没人接,他只能再跑一趟去找人:“你等我。”他走几步,又回头:“玲子,你能跳下来吗?不高,就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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