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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全是他。
夏安远一张一张地看,太多了,根本看不完,最多是他少年时的脸,正面和侧面,在睡觉,在笑,在奔跑。再往后面,是纪驰想象中长大后的夏安远,跟他现在的样子并不大像,也仍然眉眼带着笑。
手指抚上纸面,抚上浓烈的颜色和并不多精细的描线,好像能这样感受到纪驰握笔时掌心的温度,好像这样能跨越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
夏安远忽然想起来,纪驰总说他对美天生共鸣,但其实他全然不懂画,他只是能接收到作画者通过一张纸面想要传递的情感,就像现在,他安安静静看完每一幅画,他接收到了经年刻骨的思念。每一个笔触,都好像是纪驰无声在说,想你小远,想你小远。
“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过来的。”许繁星也进来了,他手掌按在一张画架上,“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不妨碍我讨厌你,夏安远。”
“留在国内读书,放弃他一直想学的艺术,学商科,大学就开始着手创业,成天到晚没日没夜地忙,没日没夜地喝,”许繁星轻描淡写地概括纪驰的这些年,“圈子里谁不知道他纪驰是个大忙人,约他吃个饭得提前好几个月定档期,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不是忙得连喘口气也要让他秘书给他安排好时间。”
“康庄大道铺好了等着他他不走,非要一个人过这独木桥,为了什么呢。夏安远,你说说,为了什么呢,他这什么臭毛病啊。”
“外人看起来,纪驰是风光,出身显赫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这么大,跟他父辈的那些老板整天谈笑风生,背地呢?”
“抱着马桶哇哇吐的时候没人看到,连轴转熬夜进医院没人看到,好不容易朋友几个聚个餐说着说着话他就要睡着的时候也没人看到。他是个人,不是机器,可他把他自己当成个机器在用,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人上了发条,没有灵魂,没有喜怒哀乐,这像什么?像个死物。”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还在记挂你,有一年,他整整三天没去公司,我找了一晚上才找到这套房子来,一打开门我都惊呆了,这屋里全他妈是你的画,我想进来都没处下脚,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许繁星盯着夏安远,“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给他下什么迷魂药了,这么多画,敢情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画你,几百张?几千张?你自个儿好好数数,这得画多久?你数得完么你?”
“小时候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这人自尊心太强了点,又一想,大概和席家有点关系,也能理解。为了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驰哥做了多少你知道吗?他得到了什么?你背叛,你出轨,你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声不吭就玩儿消失。想到这儿我就真他妈想揍你。驰哥说,不怪你,他知道你有苦衷,你有原因。可去他妈的苦衷原因,如果第一次是这样,这一次呢?眼看着驰哥要活过来了,我还想着既然你在他身边能让他有人气儿,那我也没必要再对其他的耿耿于怀,只要驰哥好就行,我喊你嫂子都行,结果你一拍屁股又他妈跑了?这回又是什么原因?夏安远,说实在的,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有多可恨吗,害怕自己要受伤,就先一刀给驰哥捅上,妈的,你这就是自私自利,你丫的就是一人渣你知道吗。”
“我也算比较了解你的性格,也许你会说,我们这种人理解不了你们这种人的想法,是,我他妈确实是理解不了。但是夏安远,人要往上看,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可耻,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的男朋友,我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要逃避,把大家搞得都这么辛苦,这样难道你自己就好过了?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累,我他妈要疯了!你也见过廖永南,人家家里头比你还穷,从西南那头山区出来的,村里头供他上大学,上了大学遇见驰哥,驰哥帮他他也就受了,还跟我们做了朋友。要我说,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混成现在这样,全他妈是你自己作的,你自作自受还难受个什么劲儿啊?”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许繁星冷笑一声,走到书桌的位置,把那上面的防尘布也掀开,“来,你来看。”
书桌上的架子竟然摆满了药瓶。
“头痛药,胃药,关节药,降压药,全他妈是他的药,”许繁星拿起最底下两瓶,晃晃,没有发出药粒滚动的声音,他问夏安远,“知道这是什么吗?”
夏安远认出来,是他这段时间正在吃的安眠药,他有些摇摇欲坠。
“两年前,他吃这药差点死了。”
“知道他为什么吃这药吗?”
“他说他一直梦不到你,越梦不到你越睡不着,一粒两粒的不起作用,所以他吞了一把。”许繁星冷静地陈述,“如果不是我察觉他那段时间不对劲及时赶到的话,这世上就再没有纪驰这人了。”
过了一会儿,许繁星又说:“因为这件事,驰哥才把这套房子这间屋子都封了起来。我没有把这件事归咎到你头上的意思,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死很容易,活着很难,而驰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亡里活着,消极一点讲这是苟延残喘,积极一点讲,这是向死而生,他为什么向死而生?他说是为自己,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即使你没在他身边,夏安远。而你那么轻易说出没他你活不了,是什么意思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听到这话的人是驰哥,他又会怎么想?说白了,你就是自私,这世间上所有一切都要围着你转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你的苦衷你的缘由,可不管怎么样,留在原地的人是驰哥,受到伤害的也是他,作为驰哥的朋友,我是真他妈不待见你。”
“可我始终只是他的朋友,很多事情我办不到,”许繁星停顿了片刻,还是说,“我想见到他好起来,见到他像个活人,会哭会笑,时间能不能做到这一切我不知道,但你能做到。你说你想追他,想跟他好,可以,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夏安远,你如果真的爱他,你要让他快乐。”
许繁星往桌上一靠,长出了口气:“三天后是个大晴天,几个老总约了驰哥在城南那个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标准18洞球场,打一场至少得要三四个小时。你可以在那里见到他,前提是你进得去的话。”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他说,“驰哥已经放弃了纪家继承权,这也意味着,纪家以后的联姻都不需要他参与,但他最近比以前更忙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问了很久他都不肯告诉我他在做什么,只给我说了一句话,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你应该会明白。”
“他说他在走第四条路。”
门关上,屋子里变得寂静非常,夏安远被这些画包围着站了很久,到最后,连眨眼睛都感觉滞涩,他想动一动,一抬脚就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去,桌上的药瓶撒落一地。
夏安远愣了会儿,蹲到地上开始收拾,捡着捡着,手碰到一块冰凉,他眨眨眼睛,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他当年送纪驰那个自己亲手做的小音箱。
胃里突如其来的抽痛让夏安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在抖,良久后,按上开关键。音响发出难听的卡断声,像是没电了,又像是被摔坏,一首曲子听不出来调,只到最后他说话的那部分清晰一点。
年轻稚嫩的他说:“唱一首歌送给你,希望你每晚都好眠。”
夏安远全身都颤,胃里有刀割的疼痛,喉咙泛着腥甜,他忍不住别过头,扶住废纸篓,“哇”地吐出来。
鲜红的,是一口血。
饭局半途跑掉,嘉宾位自然也和夏安远没关系了,得知他三天后还要调档期请假,公司把他好一通数落。
高尔夫球场是个比画廊什么的还要高级的地方,夏安远到处跟人打听,周围的人也很少有能对此多说上两句的,甚至李家齐也没去玩儿过,只是隐约知道高尔夫俱乐部多半都是年费或者终身会员制,会费在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会员想要打球,也得提前预约。
要是几十万,把这么多天的酬劳和提成掏干净,再找人借一点,他应该勉强能凑齐。几百万的话,他一时真想不到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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