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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嘴上担忧,可实际行动却是叫人准备多一套被褥到自己屋里去,“算了,咱们不聊一会儿你怎么都不肯去睡的,那就睡前说说话,我也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说。”
二人夜间也不再饮茶,一人一杯淡酒,伴着春夜月色共饮。
“大哥还没贺你新婚之喜,今日恰好这杯祝上。”卓思衡举杯道,“可惜弟妹先去戎州替你打点,不然也该见见才是。”
提到自己的新媳妇,范希亮的嘴角就拼命往上翘。当初他对婚事虽不是反感,心中仍是对家里肆意安排略有芥蒂,他不知继母与父亲所寻觅的姑娘是否是良配,但最终还是决定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毕竟太府寺少卿林璞大人的官声朝野得见,曾玄度又为此事专门受卓思衡嘱托去打探过,他家的二女儿林可蓉养在祖父母膝下,是极为孝敬贤柔的女子,想来她和表弟个性相似,卓思衡唯一担忧的是这对夫妻都太过柔和,难免要在他们家里受些气来。自己已经准备好在帝京去给表弟夫妻撑腰的卓思衡,听到的却是表弟幸福的笑声。
“阿蓉也很盼着见见表哥。我们成亲时表哥尚在瑾州,实在遗憾。表哥,我从前担心听命于上,嫁娶不能随心意,难免要步母亲的后尘所遇非人……可阿蓉真的很好,还请表哥放心。”
看他这样平和却幸福得谈论妻子,卓思衡也替表弟高兴:“总算你一件心事得了,天作之合大抵如是了。”
“表哥,我从未想过保护一个人的感觉这样好。”范希亮将盏中淡酒一饮而尽,他酒量比杯盏还要浅,脸颊已是微微浮起颜色,可声音还是清净透亮,“成婚之后,我急着赶回灵州赴任,我怕她去到那里穷山恶水辛苦,就让她在家中。然而到底是我想事不够周全,竟将阿蓉留在我继母身边……”
卓思衡一惊,嗨呀一声道:“你继母她对阿蓉定然苛刻,你该带着她赴任才对,即便再辛苦,也好过在此处离新婚丈夫这样远,又备受欺压的好。”他太了解范希亮那位后妈是什么德性了。
范希亮也是惭愧低头,悲伤道:“是了,如果是表哥定能早有预料,而我那时觉得自己已然品级与父亲相当,又在州府还算得力,便想着阿蓉怎么也不会受欺负就是了,自己急着上路,也没有多思多虑。”
“可是弟妹向你求援?”
范希亮摇头苦笑道:“阿蓉个性……太像我从前,什么苦累都自己挨着忍着,怕给这个添麻烦怕给那个堵心,只会委屈自己。要不是她娘家姐姐来探望,见秋里午后日头毒晒,阿蓉还在被我母亲罚跪,说是侍奉不周,气得她姐姐同我继母吵了一架,她姐姐是林家的大小姐,养在帝京父母膝下,自幼优渥尊荣,和阿蓉虽是见得少情分不似我俩,可到底是自家妹妹,怎么都看不过眼,她也知道闹过后不是办法,便暗中要夫婿给我写信告知此事,我这才晓得做错了事,忙派人去接。”
“你继母会同意?你官途坦顺,她儿子连个科试都中不上,这才将气都撒在你妻子身上,好容易捏住个软柿子,怎么会轻易答应你们团聚?她怕是看你们过好日子比她自己受苦都难受。”卓思衡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跟着表弟揪心起来。
“她当然不愿,拿出孝道来说事,我早就料到安排好回话,她说孝道,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弟弟还未成亲,我是长兄,将妻子晾在家中自己赴任,哪来后继香火?只这一件事她便不占理,听完后恨恨作罢,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再加上我那个妻姐也是个做姐姐的女中豪杰,三言两语威胁下来,她想不放手也只能放手。”表弟慨叹道,“阿蓉到了灵州见了我,才痛哭出声,我心中愧疚,不怕表哥笑话,当时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这个委屈,心里除了往后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根本没有别的念头了。”
“这是应该的。”卓思衡笑道,“你们小夫妻本是最亲近的人,你们是要相互扶持走完这一生的,若没有这样纯粹真挚的心意,今后柴米油盐哪能得度余生?”
谁知范希亮听完却哈哈大笑道:“表哥,你好像自己成了亲似的,这好像是第一次我先你一步的事情了。不知道表哥的缘分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还是你一心只扑在政务上,也不肯看看身边的好姑娘。”
“婚姻之事也是看缘分的,月老还没替我准备红线,我急什么。”
卓思衡仰躺枕臂,一副乐得心安的样子气得本是半靠的范希亮蹭得坐直:“胡说,有些缘分就是要自己争取的,差一点也不行,常言道,天助自助者,表哥你怎么就知道月老没有给你牵好线,但你偏偏扯也不扯,叫那边姑娘苦等芳华?”
“哪有谁家姑娘为我苦等?我怎么不晓得?我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天降的姻缘,不如顺其自然。”
“你这样子就算了!别耽误我两个妹子和悉衡弟弟的大好姻缘!”范希亮难得在卓思衡面前硬气一回,也拿出哥哥的架势来。
“我又没不让他们成亲,要是有合适的人选,那我当然乐得。”卓思衡见范希亮酒劲儿上涌,哭笑不得道,“好了好了,总之我会时不时拉一下手上的红线,看看能不能拽出哪个撞上我这只死耗子的瞎猫来,你呀,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到了戎州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虽说如今天下大定并无战乱,然而戎州到底是边关地界,你是常平司提举,互市的安定你要把握,商旅你要照看,杂居之地税银难收人人都知道,你心地好心肠软,可别到时候让朝廷怪罪。还有,戎州还有边安军治监的大军驻扎,平常交往通来要小心谨慎……”
卓思衡说着说着,范希亮没有了声音,只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卓思衡看见后只是低头一笑,心道如今的表弟再不似当初,自己这样多思多言的事他心中想必早已有数了。于是起身为范希亮盖好掖紧被子,只听他半梦半醒之间喃喃道:“有个家感觉真好……”
需要自己回护的表弟,如今也能保护家人了,卓思衡靠在床上,满怀欣慰入睡。
第二日,卓思衡来不及同家人一道用早餐,今天是小朝会的日子,又赶上春坛结束,好些事情都要向皇帝汇报。
慧衡也是一早就出了门。还好安顿家人有慈衡帮忙,如今慧衡编纂书籍到了收尾,也是顾不得家中琐事,卓思衡更是忙得不必说,而慈衡则凭借在瑾州管家时积累的经验开始大展身手,卓思衡看她事事做得条理畅明,也是放心。
小朝会虽比不上大朝会百官云集,但各衙门枢机皆至,五六十人站在崇政殿里,放眼望去也是热闹,这些人都在安静听卓思衡汇报春坛的工作。
这是他整顿学政以来交上的第一个答卷,皇帝满意,群臣大多听完也很满意,但偏偏有人要唱反调。
新任户部尚书冯鉴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臣以为春坛旷日持久两月有余,国子监入不敷出,讲学期间提供传餐、各位座师来往车马官驿招待、修葺屋邸以迎众士,除去修葺屋宇外,其余两项皆虚无缥缈之费,仅是这三项便花费甚巨,今后是否有必要再起此事还望再议。”
卓思衡还记得自己八年前身为新科状元得点翰林院侍诏,参加朝会的第一课便是眼前这位当时还是户部主事的冯大人同对头太府寺官员的吵架盛况,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是八年过后,卓思衡的吵架本领已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这位过去的“老师”只会是他的手下败将。
“圣上容禀,春坛所耗用于三处,其一,各地学子入京听学,于国子监传餐,此视为圣恩鸿博之举,学子皆戏言,本未中进士,然食君之禄便为天子门生,正是此举。虽是戏言,但也出自于心,天下士人之心皆入圣上执掌,此花费难道能说缥缈?”
卓思衡掌握了文官吵架的精髓,先拆解,再针对,而且他说话一贯和风细雨,慢慢悠悠不急不躁,若是跟他喊起来,便好像显得素质很低。
“其二,座师往来车马虽是确凿花销,但沿途馆驿招待学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银钱收入,数万学子慕名而来,沿途所费岂不也是纳入?两者相抵的账目,不知冯大人是否有详细明算。”
冯鉴瞪着眼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卓思衡还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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