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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翎琊沉默半晌后,端起面前妻子所斟的酒,一口气喝干。
许是因为歉疚,在将龙凤朝阳杯再次置于桌案上前,他低低应了一个字——
“好。”
听见答案的那一刻,翎琊夫人第一次觉得这几十年来受的心酸与委屈都是值得的。
深夜回府,却并未留宿,周翎琊从书房退出来,去瞧了一眼好梦正酣的殿心夫人后,骑上马背趁夜离开。
而翎琊夫人一直坐在几案旁,琉璃灯盏里的白烛燃尽,橙黄色的火焰剧烈跳动一下后忽的熄灭,只余手边火炉里被烧的红彤彤的银骨炭还亮着一簇温暖的光。
外间候着的侍女瞧见烛火暗了,推开门走到琉璃灯盏前想要重新点燃白烛,然而她刚刚吹明火折子,便听见妇人低沉而又沙哑的说话声。
她说“别掌灯,这样就好。”
侍女推门而入的时候未将房门合上,旖旎月色顺着洞开的缝隙泼洒进来,柔柔的铺了一地。
曲池的月牙儿比这还要明亮的多,尤其是夏夜荷塘,拂晓的残月和一闪一闪的萤火将漫无边际的夜幕驱逐,晨光熹微时,一切都显得那样有希望。
只是,她这一生早已深陷泥沼,再也见不到故里美丽的光景了。
同样,也再见不到那个驻足在自个儿跟前,糯糯的问“嘉庆子怎么卖”的小姑娘了。
遇见江郁鲽的时候,翎琊夫人还是一个仅有六岁的小姑娘,而那一年,对方不过也才七八岁。
穷乡僻壤里的孩子,有家的,打从晓事起就想着如何补贴家用,而那些没家的,未及晓事的年纪便要琢磨活下来的生计。
翎琊夫人三岁死了爹娘,叔父见她可怜便将她领回了家,凭白多了一张嘴,叔母极不高兴。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还未领会到死了这两个字真正含义的她,便要开始学着大人的样子操持家务。
不及桌角高,就踩在凳子上一点一点抹干净落了灰的案面,拿不稳扫帚,堂哥就将她纤细的腕子和高粱杆制成的把手绑在一起,冬天河里的水冷极了,她蹲在岸边拿起一块小石头敲击叔母衣服上的脏东西,一遍又一遍,膀子都酸了却始终不敢停下来,因为她知道,堂姐一定藏在某个地方偷看,但凡她歇一会儿,晚饭唯一的馒头就没了……
被人差使的日子虽苦,但因为好心的叔父,她总是咬紧牙齿一忍再忍,竭尽全力的讨不待见她的叔母开心。
然而,好心的叔父并非就是真的好心。
五岁的某一天,无意中听见叔父与叔母的谈话,适才现,在她心里像父亲一样高大的叔父肯带她回家,原是为了那几间阿爹阿娘亲手搭建起来的茅草屋。
在这个旁人的家里,心里最后一点点温暖消失殆尽的时候,她终于决定离开,趁着暮色四合,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背上自个儿装了没多少东西的行囊,顶着月色披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那个被叔父惦记的、真正属于她的家的方向走去。
岁小的记忆是不牢靠,明明只有二十里地的距离,却因为总是走岔路足足走了三天三夜,幸而一路遇到了很多好人,他们总愿意在她饥饿的时候分出一块饼,或是些许果子供她充饥,适才得以有精力摸索回家。
几件茅草屋实在卖不上多好的价格,叔父央人寻了两年的买主,仍旧拿不到想要的数额,此番觉她不见了,叔父叔母雇了辆驴车匆匆赶去镇上寻了个有意的买主,打算低价将哥哥的茅屋售出。
五岁的翎琊夫人兜兜转转回到家时,叔父正与人商定契约条款,眼见着双方的手印即将按下去,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进厨房抄起阿娘那把因长时间无人使用而生了些许锈迹的菜刀,对着他们一阵挥舞。
小女孩不要命的模样吓了买主一大跳,加之这几间简陋的茅草屋确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叔父寻来的买主最终放弃了购买阿爹阿娘留下来的房子。
她坏了叔父的事,叔母生了好大的气,抽出一根地苏木二话不说就往她身上招呼,藤条狠狠砸在背部,尖尖的刺勾住皮肤,再用力甩开,血肉也一并被带出。
那一次,她疼的流了好多好多的泪,穿着被血浸透的单衣侧躺在地上,望向夜幕下一闪一闪的光亮分不出哪些是星子哪些是萤火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活不成了。
翌日,太阳从山连着山的凹陷处探出头来,不知何时昏睡过去的她也逐渐清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吸了一口清晨裹着薄雾的空气,确定还能呼吸,她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个儿还活着。
天可怜见,到底没教五岁的她那样悲惨的死去。
脱离了叔父叔母,饱腹成了她最大的生计问题,一开始的时候,她不停的往肚子里灌水,后来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混在曲池的乞儿身后,随他们一起趴在长街两旁讨要一点续命的食物。
她要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把熟透了的嘉庆子,而施舍此物于她的是一个看身量当有六七岁小姑娘。
那姑娘蹲下身将嘉庆子放进她的掌心后,便撒丫跑开了,她只来得及瞧见她襟口别着的一方小手绢,绢角隐约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紫蝴蝶。
是了,她们的相遇远比她们以为的还要早一年,只是那时,一个跑的太快,一个头抬的太慢,谁也没有看清楚谁的面容,只记下了那一条绣着紫蝴蝶的小手绢。
六岁的一个春天,院里阿爹阿娘亲手栽下的小小嘉庆子树终于结了果,她踩在板凳上摘下那些熟透了的果实,将其小心翼翼的装进竹篮里,想拿到集市上售卖。
践踏自尊讨要来的食物吃进嘴里是涩的,如果有旁的选择,她绝不愿意摊开手心匍匐在地上,因而瞧见嘉庆子树结了果,意识到自己可以以物谋钱时,她弯起眉眼流露出了自阿爹阿娘没了后的第一个灿烂笑容。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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