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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断事司（第1页）

戊辰年八月的这一天，惠风畅畅，云舒天清，秋色卷着薄薄凉风爬上门前的两棵榆树，只染了个叶子尖，半黄不绿地挂在树梢随着凉风摇摇欲坠。临安都卫断事司的副断事步履匆匆踩着满地榆树叶出了断事司。

秋分一过，这片土地便进入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节，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丰收的喜悦。住在漠北隔壁的北渝自然也欢喜开怀——秋天，正是打仗的好时节。经过两年多的休整，北渝新组建的军队一天在固北河北逛八圈，遥望着河对岸虎视眈眈。

北境的虎狼大国蠢蠢欲动，朝中能用的将领却寥寥。原本驻扎在漠北的庆阳军早在两年前被遣派到西境边陲。西境一众小国原先被常年驻扎在此的驺虞军给打怕了，金殿上的那位瞧着各处边境战报纷飞，一年一小战两年一大战的，只有西境乖乖顺顺，三四年也没见起过战事，只当是好欺负，便将庆阳军拉去堵了这缺口。北羌盟军元气大伤刚退回固北河，左右也挑不起大的战事，再不济，也有漠北各地驻兵压着。

殿上那位纸上谈兵的想法虽好，却不知西境先前的乖顺不过是有驺虞军在上面压着，现下驺虞军没了，一众小国聚集在一处一合计，干脆也组了个盟军在西境边陲称起霸来。庆阳军这边忙着平定西境，哪还有闲心管漠北的事。漠北的原驻地兵更不顶用，仗还没打自己倒先乱成一团。

先帝是行伍出身，要是让他知道大周的军事被自己的宝贝皇孙搞成这样，非气得抡起棺材板送内阁的那位来地下见自己。

都城兵部那里忙成一团，他这小小的地方都卫断事司也免不了跟着忙上一忙。这几年间虽然也有战事频，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并没有多少军中词讼要理，忙也没有什么事可忙。话虽是这么说，但作为副断事样子还是要做的。

这一日，副断事照例披着星顶着月回到住处。他爹娘死的早，自幼在军营里长大，早年跟着驺吾军打过几年仗。刚混上都尉没多久，就在一场战役中被打掉了左眼，还伤了一条腿。他告罪请辞，宋岩给他领了个断事司副断事的差事，好歹是个正七品，左右饿不死。因为自个儿是个瘸子还瞎了只眼，不想耽误人家姑娘，所以三十又九还未娶妻。家里也只有几个仆役，冷清得狠。

因此副断事直到进了卧房，也没觉今夜府中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他从袖子里摸出火折子把进门处的两盏灯点亮，身后的门在他进去后随即关上。他吹灭火折子随手放置在灯笼旁的一排木架上，一抬头，看到屋内圆桌前端坐着一个人。

副断事给吓得浑身一抖，扯起嗓子刚要喊，就觉眼前猛然一黑，接着便失去知觉应声倒地。

离开军营后，他的警觉性便越来越差了。副断事被反剪着手绑在自己常坐的那把雕花椅上不禁反思到。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整张脸都被藏在压低的苇笠下。见他醒了，便缓缓道“好久不见，齐断事。”

副断事闻声拧了眉，一眼扫过去只觉得这人周身的气息越熟悉，眯着一只眼瞧了半天，恍然道“梁都尉！”

梁则是宋岩从狼崽子手里捡回来的，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却也只在驺虞军的军营里打滚。他厌恶和那些只动嘴皮子的人打交道，勾心斗角弯弯绕绕他也整不明白，反正元帅指哪儿他跟着打哪儿就对了。他这一年到头都在战场上，相熟的人都死在了漠漠荒北，和其他军队不熟，和官场上的那些人更不熟。撑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想到齐瑞天这一个旧识。

“多年未见，难得齐兄还记得我。”被认出后也懒得再伪装，梁则直接摘下苇笠。还别说，梁则求人的方式都挺特别。齐瑞天被绑得手脚痛麻，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找自己叙旧的。偏生对面那人还摆出多年不见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齐断事给气着了，他冷着一张脸讥讽道“不知梁都尉纡尊降贵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他这些年在断事司本事没长进多少，官腔倒学全了。梁则挠了挠头，倒还像十几年前他刚认识的少年性子，照猫画虎地学着他道“倒也没什么大事，路过贵处，来找齐大人叙叙旧。”

齐瑞天被他这句“齐大人”大人给噎着了。他俩相识于驺虞军营，都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些。

他虚长梁则几岁，在他当上都尉的时候梁则还是个新兵蛋子。梁则在那一批新兵中出了名的脾气差，打架凶。但在齐瑞天眼里这小孩儿却格外好欺负。有时候被他捉弄狠了，不哭也不还手，眼睛气得通红只梗着脖子瞪他，齐瑞天温言哄两句又瞬间好了。梁则之所以认识字，也是他从小少主宋曦的教习师父那里借来书本教会他的。

西槐坡一役，他差点死在战场，是梁则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背回军营的。他告罪请辞，梁则来送他，他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就见那人站在黄沙漠漠里，也不管他看没看到使劲地挥着手，见他回头，便扯着嗓子喊“等仗打完了，我就去看你，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梁则哭。

他们两人都不知，这一别竟是十四年。他在断事司听闻驺虞军长辛一战全军覆没时正和断事走在路上说话，眼前一花，冷不丁摔了一跤，一头栽进路边厚厚的积雪里。他因摔了一跤哭鼻子的事现在还被当成笑话在断事司流传。

他书房的暗阁里有一个小的香火台，上面放着驺虞军的纹章和一块刻着梁则名字的木牌。后来，他见到兵备道的宪牌，还恍惚了一阵，那块牌子也仍旧放在那儿懒得撤了。现在牌上的人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还悄无声息潜入他的住处将他绑了，着实是有本事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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