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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爷爷生病的时候,宋向文就不常去奶奶家,奶奶身体不舒服之后,不自己做饭吃,也不能跟宋向文说话上街走走了,宋向文去的就更少了。宋召华悄悄地把老太太的病情告诉了刘二姐,独独瞒着两个孩子,小孩子帮不上忙,也害怕小孩子嘴大到处乱说传到他们奶奶的耳朵里面。刘二姐知道宋召华三个人做的决定,她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花钱花得起的话不犯愁,犯愁就是钱花了可能是白花,还救不回来老太太的命。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挣钱不容易,花钱就更不敢大手大脚,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拿这么多钱去搏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愿意如此做的,绝对不多。
宋向文就只能出门玩了,去找孙奥,找程鸿,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自己在胡同里面挖坑活泥巴,自己骑着破旧的滑板在院子里面溜一圈。大姑二姑经常回来,宋向文感到奇怪,平常不逢年过节的两个姑姑很少回来,现在回来的还真挺频繁,经常带着从街上熟食店买的熟食,或者带点水果,奶奶家里都吃不完了,宋向文去过几次,奶奶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宋向文,说她们吃不了,放着容易坏的。奶奶经常被两个姑姑搀扶到小院门旁边,小院门向里开,姑姑把院门打开,找一个马扎放在门前面,奶奶坐上去倚着门板,能看到胡同里面的光景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偶尔有人看到坐在小院门里蜷缩起来的奶奶,跟她打声招呼,奶奶看不清楚,就努力用填满老痰的嗓子哼出一声,再抬抬手招呼一下。宋向文从胡同里面跑回家的时候,会经常看到奶奶围着棕色的头巾,头巾把脸也挡住,挡住了奶奶塌下来的嘴,也挡住了流出来的哈喇子,奶奶就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宋向文从她身边跑过去。
小院门口,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宋向文家门口也有,只不过小很多,是村子里面统一栽种的,每家门前一棵。奶奶家这个不知道是水土好还是品种特殊,长得比任何人家的都要高大,夏天奶奶有时候就在自家银杏树的树荫下面乘凉,秋天叶子泛黄掉落下来,小胡同里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人在上面走过出刷刷刷地响声,用脚一拱,几十片叶子被挑起来,淹没脚背。
奶奶原来跟宋向文说,银杏树是结果子的,宋向文不信,奶奶家的银杏树和自己家的银杏树都没结果,好几年了都没有。自己家的小,没结果宋向文可以理解,奶奶家的都那么高那么壮了,怎么可能还不能结果,肯定是奶奶骗自己的。奶奶说没有,她还吃过,宋婷也吃过,奶奶说“这棵树也叫白果树,就是因为它结的果子叫白果,白色的果子,吃了之后,能治嗓子,能败火,原来你姐姐嗓子疼的时候,我还上集给她买了一些,煮煮,弄开来吃,吃上就好了。”宋向文还特地的去求证过姐姐,姐姐说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她当时吃的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就是苦的果肉,不怎么好吃。不管是苦是甜的,宋向文都想尝尝,奶奶跟他说完时候,他就一直期盼着银杏树上面结果子,家里面总共三棵,自家和奶奶家门口各一棵,奶奶家的小院子里有一棵,宋向文每年到了夏天,到了秋天,都凑上去看看,看看,没有,下一年再看,还没有,宋向文就不惦记了。
一个周末的中午,那天两个姑姑没回来,她们前一天才回来的,间隔一天,忙活一下家里面的事情。奶奶拄着拐棍,一根桃木,弯弯曲曲的,好在结实,在外面敲敲宋向文家的铁门,她够不到了,怕摔倒。宋婷出门去打开门,把奶奶慢慢地扶进来,奶奶是不常来自己家的,来的话就是有些事情要让宋召华办一下。宋婷跟奶奶说“我爸爸不在家,他去干活去了,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奶奶嗯了一声,使劲清了清嗓子,沙哑的嗓音完全不像女人的,“嗯,我知道,不要紧,今下午咱们上街上照相去吧,街上有照相馆,两点,去照相。”街上确实有个照相馆,是一个中年男人开的,装修简陋,没什么亮点,只有一台相机,设备也不够先进。宋婷有点不理解,怎么好端端的要去照相呢,“怎么了,怎么去照相呢,你带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去拍个照片,没有别的事。”“行,那就下午吧。”奶奶用手扶了扶头巾,挤出一个笑,右眼皮也略微下塌了,宋向文看得见,有泪珠在右眼的眼角,摇摇欲坠,眼屎堆积在两个眼睛内侧,黄,很大一块。奶奶心满意足的走了,拄着拐棍,哒哒哒,有节奏地撞击地面,宋向文跟姐姐一起把奶奶送回了家,上了炕,奶奶又躺下了,说要休息一下。
下午两点,奶奶准时的来到了宋向文家,宋向文家大门没关,奶奶直接走了进来。奶奶自己穿上了深棕色的外套,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裤,还是小皮鞋,自己梳了头,还洗了脸,抹上了雪花膏,闻着挺香的。奶奶手里面攥着一个小手绢,里面放着两对耳环,铜的,奶奶让宋婷帮她戴上,她自己的手抖,戴不上。宋婷吃完了饭专门洗了个头,再按照自己满意的方式好好打扮打扮,抹上点雪花膏,她没有耳洞,戴不了耳环,但是她有好几瓶指甲油。大集上有一个卖化妆品的妇人,那里卖的便宜,两块钱一小瓶,宋婷买了好几瓶,换着涂。只有宋向文不当回事,啥也没干,穿着平常出去玩的衣服,就跟着姐姐和奶奶上了街。奶奶颤巍巍的,姐姐扶着奶奶,宋向文双眼向四周看光景,溜达着很惬意。
照相馆里,奶奶坐在凳子上,宋向文和宋婷一左一右站在奶奶身边,奶奶拍照没戴头巾,戴着头巾不好看,三个人就拍了一张合照。奶奶又自己拍了一张,拍照的男人让奶奶坐正,微笑,保持住,他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让奶奶自己选一张。这里的照片是能直接拿到的,只不过要等一会儿,等一个小时左右,他得去处理一下,奶奶要的急,男人也理解,就暂时不做生意了,先把这一单完成好再说。三个人就坐在长凳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奶奶把擦哈喇子和眼泪的卫生纸快要用光了,等到宋向文马上就要推门而出出去玩了,男人出来了。一个小纸袋,里面是几张小的,合照和奶奶单独的照片各两张,还有一张无比巨大的,是奶奶的上半身照,宋向文抱着,相框跟肚子一样大。里面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大照片把细节都放大了,可以看到照片里的奶奶脸上的沟壑,可以看到泪珠,可以看到下塌的嘴巴和眼皮,可以看到丝。
奶奶端详了几眼,点头说不错,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拿出来装钱用的手帕,一层层展开,颤巍巍抽出来脏兮兮的钞票,递给了老板,三个人再拿着照片,回家。奶奶把大的照片挂在了电视旁边的墙上,泛黄的墙壁,爸爸帮奶奶钉上了一个钉子,把相框卡在钉子上,相框比电视高,正对着炕,宋向文去奶奶屋里面的时候很显眼。
奶奶家的小狗,叫毛毛,黄白相间,比较小,到不了宋向文的膝盖那么高,凶猛异常,尤其是对待外人,用来看门是足够的。原来毛毛刚刚把宋向文咬了的时候,宋向文曾经暗暗誓要报仇,还跟宋召华说让爸爸替他把小狗打死,给他报仇。他的仇,睡一觉就忘了,手上的伤口好了之后,还是喜欢摸一摸毛毛的头,喜欢叫叫它的名字,看着它从窝里钻出来跑到自己旁边,就是再也不敢在它吃饭的时候动手了。毛毛是一只母狗,在咬伤了宋向文之前,已经下过两窝崽子,奶奶为了不让毛毛出去乱窜,偶尔拴着它,不拴着它的时候就保持着小木门锁着,不让它出去,甚至还把倒废水的阳沟给封死了,就怕它顺着阳沟钻出去。农村的狗,大多都是活不了几年的,那个时候,宋向文的村子还有偷狗的,宋向文常听爸爸说起来,村子里谁家的狗没了,有人看到是面包车下车套上就跑。雪梅姐姐家里,曾经养过一条白色的小狗,宋向文就在放学的时候看到小狗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奶奶说那是被人下上药了,吃了就死。奶奶家之前养过,也丢过,所以毛毛就看管的格外的严。
但是还是让向往小院子之外世界的毛毛找到了几次可乘之机,顺着门缝一溜烟出去,头也不回,疯跑,好像有目的性一样,消失在街道里。回来的时候,过不几天肚子就大了。宋向文是看到过的,毛毛就在奶奶家东墙外的街上交配,两个小狗屁股对着屁股,好像粘起来了一样,趴在屋檐底下。宋向文回去跟奶奶说小狗跟一条不认识的小狗屁股粘在一起了,奶奶就从柴火堆抽出来一根木头出了门。自家的小狗是不怕奶奶的,但是小公狗可怕,小狗就跑,兜着圈子跑,毛毛跟小公狗的屁股还粘在一起,小公狗就拖着毛毛跑。屁股粘的可真结实,转了好几圈才分开,随后小公狗就一溜烟跑没影了,毛毛就被奶奶赶回家,几个月,就又生了一窝小崽子。
爷爷说,不能随便动毛毛窝里面的小狗,它会咬的,因为它会觉得有人偷孩子,宋向文不敢动,爷爷敢,爷爷说小狗是他养活的,小狗的家是他给的,它不敢跟爷爷对着来。爷爷就时不时把小狗拿出来,看看睁眼睛了没有,看看是些小公狗还是小母狗,看看哪个胖哪个瘦哪个更漂亮。宋向文偷摸拿过,趁着毛毛在小门楼子里面睡觉的时候,他伸手进去拿出来一只,小狗被吓得嗷嗷叫,把毛毛叫过来了,毛毛并没有咬宋向文,还是把他吓着了,小狗掉在地上,摔得吐舌头,缓了一阵子才好。
爷爷家养不了那么多小狗,毛毛一生就是三四个四五个的样子,就只能在断奶之后送人,大舅家小舅家,大姑家,都送过,还有一些同村的人,来奶奶家要,奶奶就送出去,不收钱,小土狗到处都是,在农村不值钱,街上还有不少流浪的,靠着翻找垃圾填饱肚子。送到大舅家的小狗,大舅母带回家接了一盆热水给小狗洗澡,洗出来一堆跳蚤,大舅母不敢要了,送给了刘庄另一个人。小舅家的没什么跳蚤,被养活的胖胖的,比它妈妈的体型大一圈,白色的小狗,后背上三个棕黄色的斑点,看起来很神奇。宋向文问小舅小狗叫什么名字,小舅说没名字,就叫小狗,小狗就是它的名字,宋向文觉得很酷,宋向文家里面也养过,每一只都叫豆豆,无论大小,宋召华原来养过一只大黑狗,就叫豆豆,体型跟黑背差不多,爸爸叫狼狗,后来太大了,刘二姐不想养了,就卖给了村子里面的狗肉贩子。后来零星养的都是小土狗,养不了多久就没了,爸爸说是跑出去被偷狗的看到了抓走吃肉了。小舅家的狗也是散着,但是就丢不了,性格还好,不咬人,宋向文喜欢这个小狗,可惜的是后来小狗死在了北岭的马路沟子里面,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只看到尸体躺在里面,小舅把它埋在了地里面。
奶奶第一次去医院,养小狗的任务到了刘二姐的手上,二姑每天喂三顿,跟人吃的差不多,也不管它在哪玩,反正别出院子就行。终归还是没看住,毛毛还是溜出去了,溜出去了好几天,刘二姐说都寻思着是被人捉走了还是在哪吃老鼠药毒死了,都没想着找过,毛毛自己就回来了,跟出去的时候差不多。奶奶回家了,毛毛还是奶奶喂,奶奶拄着拐杖,把饭倒进毛毛的狗盆里面,狗窝里面玉米皮已经好久了,但是没人去换,奶奶蹲不下了,爷爷早就不能下地了,刘二姐不管小狗窝,宋向文也不怎么去,毛毛就在破破旧旧的小狗窝里面将就着。
这一将就着,毛毛又揣上崽子了,爸爸现的,爸爸说小狗肚子变大了,本来就被前两胎小狗细大的奶头又被撑起来了,差点拖到地上。爸爸说“这窝小狗多,怎么说也得五个,看看这个大肚子。”毛毛已经挺老的了,宋向文觉得都快五岁了吧,或者六岁,按照科学来说,它的年龄已经到了中年,还是揣上了崽子,大概就是最后一窝了,爸爸是这么说的。
宋向文觉得毛毛有点可怜,短短几年生了两窝,现在又有了,刘二姐给他描述过,生孩子可疼了,不能顺产的都割开肚子剖腹产更疼,这么小的小狗,也没人接生,那不得把它疼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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